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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陋行遠(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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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任何意義上說,沈從文的離開北京,幾乎都是被視作社會垃圾面「掃地出門」的。人一走,原先在北京的一切權益便化為烏有。在沈從文離開北京不久,他的唯一一間住房(原有住房三間,其餘兩間「文革」初期即被沒收)就被別人作為「戰利品」接管過去。在當時,這種「鵲巢鳩佔」現象實在屢見不鮮。沈從文重返北京後,費了不少口舌,才要回了先前剩下的那唯一一間房子。 可是,這小小房間實在無法安身立命。已被占去的自然無從歸還,沈從文又不願在這種問題上與人爭執,百般無奈之中,沈從文只好寫信給李季,請求為屬作協系統的張兆和安排住房。李季與嚴文井派人瞭解情況,並與各方面協商以後,在小羊宜賓胡同給了張兆和兩間房子——一間用作臥室,一間堆放雜物兼作廚房。儘管兩間房子加在一起不過19平方米,在當時情況下,實在算得是解救燃眉的「及時雨」。 從此,原先在東堂子胡同剩下的一間房子,便成了沈從文的「飛地」。在這塊「飛地」上,他又重新著手進行文物研究。 回到北京不久,歷史博物館一位副館長向他轉達了國家文物局的意見,說「文化大革命」前編寫的那本古代服飾研究專著,已經重新看過,認為很有見解,值得付印,要他重新校過。於是,沈從文將已經被擱置了八年的書稿取回,對圖像資料重新核對,一個月後交了稿。 然而,這一去又是音訊全無,杳無下落。其原因,自然不難想像。 沈從文只好不問收穫,只管耕耘下去。他考慮得最多的,還是如何使該書更為完善。他考慮將「文革」以來新出土的有關服飾文物資料增補進去,並全面鋪開在湖北咸甯時擬定的那批專題研究。「文革」前積累的40多本文物資料已蕩然無存,一切都需從頭作起,單是急需描摹的圖像就是一大堆,幸虧王序和王亞蓉主動跑來相助。——王序即1953年參觀歷史博物館時與沈從文相識的那位志願軍戰士,從朝鮮歸國後,讓沈從文幫助挑選工作單位,後來被分配到科學院考古所工作。王亞蓉也是「文革」前與沈從文相識,那時,王亞蓉是一位待業青年。沈從文去圖書館查閱有關服飾資料、圖像,一位姓楊的老共產黨員,見沈從文需要描摹文物圖像的助手,遂向他介紹了王亞蓉。於是,沈從文每月從自己工資中拿出二三十元,作為王亞蓉幫忙的報酬。 得知沈從文重返北京,王序和王亞蓉立即跑去看他,想起沈從文在「文化大革命」中的種種遭遇,至今仍不願放下工作,兩人十分感動。沈從文對他們說:「個人受點委屈有什麼要緊,要看到國家在世界上作戰!我們的文物研究工作還趕不上日本朋友,使人心裡難過得很。對我們的文化,最有發言權的,應該是我們自己!」 共同的心願將這兩代人拴在了一起。在全國人文科學研究仍處於全面停頓的背景下,他們組成的這個文物研究班子,在沈從文的那塊「飛地」上,十分認真地幹了起來。不多久,整個房間的牆壁上、窗櫺上,到處貼滿了經過選擇描摹出來的圖樣,和大大小小寫有說明文字的紙條,床上、桌上、地上,無一處不是書。床上有一大半地方堆放了隨手應用的圖書,晚上,書躺在躺椅上,人便躺在躺椅上的書上。在陌生人眼裡,這裡有著簡直無法容忍的混亂。但在沈從文眼裡,這一切亂中有序,結構成一部物我無間、十分諧和的樂律,任何人都不能隨便移動——在這塊「飛地」上,對那些畫面上的帝王將相、達官貴人,沈從文擁有至高無上的威權。 這裡距小羊宜賓胡同,有兩裡路遠近。雖然這裡兼作工作室與臥室,吃飯問題卻無法解決,沈從文只能每天返回小羊宜賓胡同一次。 不管是冬天或夏天的下午5點鐘,認識這位「飛地」總督的人,都有機會見到他提著一個南方的帶蓋竹籃子,興沖沖地到他的另一塊「飛地」去。他必須到嬸嬸那邊去吃晚飯,並把明早和中午的兩餐飯帶回去。 冬天尚可,夏天天氣熱,他屋子特別悶熱,帶回去的兩頓飯很容易變餿的。我們擔心他吃了會害病。他說:「我有辦法!」 「什麼辦法?」因為我們家裡也頗想學習保存食物的先進辦法。 「我先吃兩片消炎片。」①一些登門造訪的親戚、朋友、熟人,看到這種情形,都不免搖頭、苦笑、歎息,帶一份憐憫同情,紛紛勸他該有個節制,不要這麼傻幹。有人還忿然代抱不平:「這哪裡是在進行什麼工作?你作出來又有什麼用?你充滿熱情為國家工作,可國家給了你什麼?」 這也難怪。沈從文的這份工作沒有任何預期。重新校訂後上交的那本服飾研究專著,在館長的辦公桌上壓了三年以後,於1974年退還給沈從文,出版已毫無希望。對親戚、朋友、熟人的好意勸告,沈從文只是報以微笑。人各有志,一個人的選擇就是他的信仰。自己既然選擇了這一行,就沒有理由自行褻瀆。雖說自己一切成就並不預備「藏之名山」,卻不能因為沒有出路就中途而廢。沈從文有了越來越強烈的緊迫感。自己已是73歲高齡了,攬鏡自照,已是滿頭白髮,精力已大不如前。身體隨時都可能發生故障,報廢只是早晚間事。工作條件再差,只要頭腦還得用,就得搶時間把近20年所學種種分門別類整理出一個頭緒,哪怕所走還只是第一步,至少可給後來者一點方便。 想起國家目前的處境和面臨的前途,沈從文心裡起了一絲隱痛,卻並不失去對未來的信心。儘管因少數人弄權,肆行無忌,國家前途尚難預料,社會上所出現的情況,是全面破壞與癱瘓。研究工作的不為重視,自己工作條件的惡劣,自是意料中事。但一切阻擋歷史前進的東西,決不會長久存在。民族理性的抬頭,不僅是必需的,而且是必然的。自己只是一個普通公民,國家權力中樞發生的一切關係國家命運的大事,自己既無從弄明白,也就絲毫談不上作出什麼有益於形勢發展之舉,只能在自己的工作範圍內,盡可能堅持下去。這是自己作為一個公民,熱愛祖國、報效民族的唯一途徑。 他對王序、王亞蓉說:「舊時當官的感到不如意時,可以表示『倦勤』,但作為一個共和國的公民,卻不能消極。因為他是國家的主人,不是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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