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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智若愚(2)


  沈從文從不假外力以求「非份」。既然攤派到身上的一份災難屬￿一種近於社會「宿命」的安排,就不能以「非份」之舉尋求逃避。任何「非份」所得,從小處言,終必招致意外災星;從大處言,只能導致人格的喪失和做人起碼的義利取捨的顛倒。

  基於這種信念,沈從文獲得了生命的鎮定與從容。

  依依宮牆柳,默默識廢興,
  不語明得失,搖落感秋深。
  日月轉雙丸,倏忽萬千巡,
  盈虧尋常事,驚飆徒自驚。

  沈從文返回北京,是在林彪事件發生之後。由林彪事件引發的「批林整風」,逐漸演變成「批林批孔」——「批儒評法」——「批周公」。「四人幫」已將鬥爭的矛頭指向周恩來。

  其中所包藏的用心,在沈從文心裡,此時已洞若觀火。這不獨沈從文為然。「文化大革命」帶來的全民族的浩劫,已引起越來越多的人警覺與反思,全民族正在覺醒中,玩火者正將火引向自身。然而,在表面上,「四人幫」的炎焰正熾。多數群眾仍然繼續為假像所蒙蔽,也有人煽風加薪,企圖火中取栗。

  沈從文所屬歷史博物館,「批儒評法」正在進行。一如其它部門和單位,有人暗中抵制,有人消極敷衍,有人盲從,有人投機。

  這天,歷史博物館的「大批判專欄」裡,出現了一套歌頌「商鞅變法」的組畫。其中,商鞅手按佩劍,旁若無人,氣宇軒昂地大踏步登上金鑾寶殿。見到這套組畫時,沈從文真正生了氣。

  沈從文找到組畫的作者,十分誠懇地說:「這不行,秦制那樣厲害,臣子怎能帶劍上殿?」那人卻坐在沙發上,傲然說:「我負責。」

  沈從文說:「不是這個問題。這是博物館,你這樣作,別人會說我們無知。」

  對方卻帶著不屑與之理論的神氣,指著沈從文說:「你過時了!我要是照你說的去幹,那就什麼也幹不成了!」

  事既至此,沈從文知道再說也無益,便默默地走開了。然而,這同一個沈從文,有人以為「過時」,有人又正以為可以「利用」。那位權傾一時、炎焰燭天的沈從文在青島大學任教時的學生——「文化大革命」初期沈從文曾拒絕給她寫信以求自保的江青,此時卻不知出於何種動機,突然想起沈從文來了。她在與一位西方記者談話——後來被據以寫成的那本《紅都女皇中》,竟不止一次提到沈從文。說她年輕時最喜歡的教授就是沈從文。那時,沈從文每每對她說,應該每週寫一篇文章云云。

  從一些相關的人暗示中,沈從文隱隱約約感到江青正試圖借當年的師生關係與自己套近乎——這自然不是江青大發懷舊之情。若從這期間江青正醉心於拉一批著名知識分子為自己捧場叫好的作法來看,似乎她正試圖將沈從文作為一個籌碼,納入她精心設計的政治圈套。

  這在有些人看來,正是求之不得的進身階梯,而在沈從文,卻有了栗栗危懼之感。

  一份通知送到沈從文家中,要他去人民大會堂出席為歡迎津巴布韋代表團而舉行的國際詩歌朗誦會。

  起始,沈從文將此當作一次尋常的觀看演出活動,便按時來到人民大會堂。

  可是,當他剛走進大廳,就迎面來了一位服務員。仿佛等候已久似的,在確知他就是沈從文後,就領著他朝前面走去。

  沈從文心裡突然有了某種預感,起了一種警覺。抬頭望望大廳,所有的座位幾乎都已坐滿。只有最前面的兩三排座位空著。沈從文心裡明白,按慣例,這空著的座位是為何人所留,帶自己到前面去實在事出蹊蹺。

  他放慢步伐,眼睛卻左右搜尋。他終於在靠後找到了一個空座,便一聲不響地坐下了。

  那位服務員見狀,急忙勸他坐到前面去。

  「就這裡好,看戲需要保持一點距離。」

  服務員再三勸說無效,只好無可奈何地離去了。

  果然不久,以江青為首的一行依秩魚貫而入,各在前面相應的座位上落座了。

  ——這件略帶戲劇性的事在沈從文身上發生,是不是按江青的指示做的一次有意安排?既要提供她與沈從文接觸的機會,又要讓人將這種接觸看成一次十分自然的重逢?現在自然是無從確證了。

  金風殺草木,林間落葉新。
  學易知時變,處世忌滿盈,
  禍福相依伏,老氏閱歷深。
  能進而易退,焉用五湖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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