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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智若愚(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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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江口火葬場終於未能成為沈從文的最後歸宿。1971年冬,沈從文因心臟供血不良,病情逐漸加重,身體逐漸浮腫起來,連日常行動都成了問題,終於獲許返回北京。半年後,張兆和申請退休得到批准,也結束了幹校生活回到北京。 沈從文經歷的是一場身不由己的旋轉運動。從北京至咸寧的雙溪,再轉丹江,到重返北京,短短兩年間,前後六次搬家,大病三場,輾轉數千里,就像當年置身行伍,生命顛簸于不可知的人生浪濤之中,其命運無從自主處,二者有著驚人的相似。不同的是50年前對自己的處境因理性蒙昧而不自知,50年後雖知卻莫可奈何——這又並非出自對現實泯滅是非的主動順應。他心裡自有一桿秤,用以衡量來到自己身邊的事事物物。 當「文化大革命」浪湧飆舉,國家一切上層建築部門發生多來諾骨牌效應的時候,對這種摧毀一切的社會現象,沈從文雖然感到這場革命真正沒有中心思想,簡直是一曲混亂而失章次的無主題變奏,卻寄重於這一切並非全出自國家最高權力中樞的決策,而只是一場大規模群眾運動,因魚龍混雜而難免的混亂。因此,當別人信誓旦旦,要以去幹校的實際行動落實「最高指示」的時候,他信以為真,雖然毫無慷慨激昂的誓言——「既然大家都去,我也去」,還不免幾分無可奈何,到底還願以老病之身,服從上面的安排。 可是,當他糊糊塗塗到了雙溪,又從最初的糊塗中清醒過來,他的心裡終於起了懷疑。 這懷疑並不源於個人上當受騙的感覺。同其他人相較,自己還算得上幸運。既未如老舍那樣被逼投湖自盡,也未挨打致殘,甚至沒有遭牢獄之災。然而,想起整個國家、民族的命運,眼前的事實引起沈從文嚴重的不安。 ——讓全國以千萬計的知識分子和得力可靠幹部,擱下工作不做,下放到農村來,使得國家許多重要部門的工作完全陷入癱瘓狀態,究竟是為什麼?是不是整個國家機構出了問題,才有人利用機會,弄權術,搞陰謀,在全國範圍內大作壞事蠢事? 這份疑懼在沈從文心裡逐漸加重。思前想後,他從國家權力中樞結構的變化中,依稀瞧見了一個雖不免朦朧,卻並非沒有依據的大體輪廓。而這時,正有一些過去頗有名氣的知識分子,正失去作人良心,有意混淆是非界限,主動迎合那些新發跡的權要,順水推舟,以求自保。對這種人的行徑,沈從文大不以為然。1970年夏,感慨于「順水船易坐,逆風旗難擎」,他在雙溪寫了一首詩,對這種因「陀螺啟悟心」,以致失去操守,從而「朝為階下囚,夕作席上賓」的現象進行了諷刺。指出他們的目的是使「四人開心」。 在另一首題為《雙溪大雪》①的詩中,他這樣敘述自己的遭遇: 今有鄉曲士,身心俱凡庸。 白髮如絲素,皤然一老翁。 時變啟深思,經春複曆冬。 五色易迷目,五音耳失聰。 三月猶雪雨,彳亍泥途中。 時懷履冰戒,還懼猛將沖。 夜眠易警覺,驚弓類孤鴻。 「何不辭辛苦?」「舉世皆尚同!」 他知道自己的遭遇正屬中國知識分子一種無法規避的命運安排,沉默中承受屬整個民族的苦難,是自己的份定。他不想逃避。也無從逃避,逃避之路並非沒有。然而,這是不宜為也不屑為的。 亦宜若有人,應世巧為容。 乘時忽鵲起,終「舉鼎絕踵」。 亦宜若有人,拙誠如老農。 廿載錐處囊,澹然忘窮通。 偶逢機緣巧,附鳳即淩空。 亦宜若有人,材質凡鳥同, 善自飾毛羽,展翅成大鵬, 一舉高沖天,飛飛入雲中, 高高上無極,天路焉可窮? 沈從文一生厭憎為一己私利而向邪惡屈膝的行為。還在「文化大革命」初期,沈從文正受到衝擊的時候,有人出於「好意」,向他建議說:「江青是你在青島教書時的學生,只要寫封信給她,就可以避免受害了。」 「不行。」依舊是慣常的細語輕言,卻內涵著「不必再提」的決斷,臉上消失了慣常的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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