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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淚的微笑(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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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這樣的處境中,沈從文仍念念不忘那本服飾研究。雖然有關的資料和一切得用工具書早已散失無餘,然而10餘年沉默努力的結果,凡經手過眼的以萬千計的文物,那些絲、漆、銅、玉、竹、木、牙、角,罎罎罐罐和花花朵朵,仍重疊在沈從文大腦襞褶深處。於是,就記憶所及,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應當增補的圖案一一寫出;又就國內文物研究始終近於空白的20多個專題,分門別類,將有關材料排隊,有關材料的來源、性質、發展中的情形,不同問題間的聯繫及相互制約、促進的原因,凡是能想到的,一一寫出草目,先搭架子,再隨想隨補。積以時日,身邊竟積累了一大堆卡片。 寂寞中又思前想後,一些親友的人生遭遇也一一浮現在眼前。於是,又情不自禁地為黃永玉的家世寫了一篇近兩萬字的「楔子」…… 1970年複秋之交,沈從文終於病倒了。他已經年近古稀,精神的孤寂和環境的惡劣,誘發了原本就有的心血管系統的疾病。 他病得不輕,血壓高得驚人:高壓250,低壓150、他被送進咸寧醫院治療。 躺在病床上,沈從文身心極其衰疲,頭腦卻出奇地清醒冷靜。他分明感到生命被病魔追逼,仿佛正向死亡線靠近。——難道就這樣一病不起?人終難免一死。死並不可怕,活著或許反更艱難。然而,就這樣了結一生,實在於心不甘。手頭還有許多事沒有了結,自己尚有責任待盡。現在自己不宜死,也不會死! ……依靠藥物的治療和意志的堅韌,沈從文奇跡般地戰勝了病魔。在住院治療40多天后,他的血壓逐漸下降,並終於穩定。 10月,他康復出院,返回雙溪。 久病新瘥,沈從文浸步於深秋的微陽下。對眼前的一景一物,都油然而起憐憫心。想起一個月前去世的大哥沈岳霖和姐夫田真一半個世紀中對自己的支持鼓勵,心境益增悲涼。死者長已矣,生者實宜百年長勤,有以自勉。 朔風摧枯草,歲暮客心生。 老驥伏櫪久,千里思絕塵。 本非馳驅具,難期裝備新。 只因骨格異,俗謂喜離群。 真堪托生死,杜詩寄意深。 間作騰驤夢,偶爾一嘶鳴。 萬馬齊喑久,聞聲轉相驚! 楓槭啾啾語,時久將亂群。 天時忽晴朗,藍穹卷白雲。 佳節逾重陽,高空氣象清。 不懷遲暮歎,還喜長庚明。 親朋遠分離,天涯共此星;獨輪車雖小,不倒永向前!①1971年初夏,剛結婚的龍朱夫婦,來到雙溪探望父母,先到雙溪見過父親,再轉連隊看望母親。其時正值夏收季節,新婚期間,兩人又充滿興趣和熱情參加幹校收割油菜的勞動。為免除孩子們的擔心,兩位老人照例顯得十分快樂。沈從文還向新婚夫婦講述在幹校親身經歷和輾轉聽來的笑話趣事,以及雙溪的醫生如何盡職盡責,辦伙食的大師傅如何特別照顧自己,區公所的秘書如何自作主張,想方設法替自己弄雞蛋、鴨蛋,自己不要,又如何展開一場拉鋸戰……假期已滿,新婚夫婦終於要離去了。張兆和送兩人上路。自己對回北京已不抱任何希望,兒子這一去,不知何時再能見面。出於天性中的親情,在雙溪那條長堤上,張兆和依依不捨地送了一程又一程。 龍朱夫婦的離去,使沈從文黯然神傷。想起兒子10多年來的坎坷遭遇,如今雖說總算了卻了一樁人生大事,背在身上那份沉重的政治包袱不知何時才能解脫。腳下的路正長,前面等候著他們的,還不知是怎樣一份人生安排!……日子一天天過去。沈從文房間小小窗口,張有一面蛛網。剛到雙溪時,網上的蜘蛛還只小豆般粗細,不知吃了多少蟲子,如今居然長成拇指大小了。算算日子,到雙溪已經有了一年了。眼下,沈從文寄身的這所學校正籌備開學,房舍需要騰出。經幹校安排,沈從文與張兆和一道,將從雙溪轉移去丹江。 又是一次長距離遷徙。先乘車至武漢,再轉車沿漢水上溯千里,到達丹江,沈從文夫婦被安排在一個偏僻的採石場附近的荒山溝裡住了下來。 住處距丹江口只五裡路遠近。每天,一抬頭便可遙遙望見丹江口橫跨江面的那座巍巍攔河大壩的模糊身影。一到夜裡,大壩上燈火燭天,景象壯麗輝煌。面對這種景觀,沈從文每每觸景生情,感慨不已。10年前,自己曾到這裡參觀,親眼見到丹江水壩的合龍。想不到10年後,自己又遷徙到這座大壩附近,尋找自己的歸宿。人生恰如茫茫大海,個人只是漂浮在大海中的一滴油。在狂濤巨瀾中,這滴油不知飄向哪裡,可是飄泊中又像有近於宿命的軌跡。人生命運似乎有著一種無法理喻的離奇安排。人生充滿傳奇,傳奇中也就難免屬人的悲劇。個人只有依靠一份坦然無爭的胸襟,方能抵抗人生憂患的來臨。然而,這種被動的順應終不免太過消極。但願人類的進步能將人生的傳奇部分去盡,方能恢復生命的尊嚴。半個世紀前,自己就懷了這份預期,半個世紀後,依然還只是這樣的一場預期……沈從文住處附近,有一座火葬場。高高的煙囪直指雲天。這天,沈從文與一些人結伴,去逛丹江大街。去時,見道路縱橫交錯,有人說: 「不好,回來時只怕會迷路。」 沈從文說:「不會迷路。只要看火葬場的煙囪。那是我們每個人的最後歸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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