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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淚的微笑(1)


  12月底,連哄帶騙,沈從文被送到了湖北咸寧。這時他才發現,歷史博物館下來的,只有自己和另外兩位年老高級工匠。

  張兆和特意趕到縣城來接,臨時找到一所破舊學校落腳休息。

  隨後,他去幹校管理部門報到。一查,沈從文卻榜上無名。

  「這裡需要勞動力,你來幹什麼?」

  「上面叫來的,不知怎麼安排?」

  「這不好辦,最好還是回去。」

  「可我怎麼回去?北京連戶口也吊銷了。」

  「這樣吧,等我們商量一下,再通知你。」

  於是回到那所破舊學校裡坐等。其時正值歲暮嚴冬,沈從文坐在空蕩蕩教室裡,望著鉛灰色的天空出神。

  他是中午到達咸寧的。一連等了四個小時,直到黃昏時節,終於得到通知:先住下來,等候下一步安排。

  這才搬進屬故宮博物館一間空著的宿舍,房內一盞煤油燈,一攤蛇皮。

  住了不到半月,陽曆新年剛過,突然接到通知:「決定安排你去雙溪,下午3點有車去那裡,你準備一下,馬上就走。」

  先就不作再回北京的打算,一些必需的家具和日常生活用品都帶了下來。立時要走,又是一陣手忙腳亂的折騰。終於隨車到了距咸甯50餘裡的雙溪,臨時被安頓在區委一個閣樓上。樓上光線極暗,白天也得點燈;又沒有床,只得在稻草窩裡開鋪,接著安排沈從文住進一臨時打掃出來的舊豬圈裡,沈從文堅決不去;旋即又改為一小學校的教室,才總算有了一個落腳之地。

  小學校坐落在一座高崗上,四周沒有人家,孤零零的。裡面空空蕩蕩,什麼也沒有。沈從文的住房,是在大教室裡用蘆葦隔開的一間,隔壁住著故宮博物館下來的「五七」戰士。這裡距張兆和住地60餘裡。

  確如那位副館長所說,雙溪風景極美。這裡原屬古雲夢澤湖澤地帶。眼目所及,為五萬余畝水田,田壟縱橫交錯,分割成無數面明鏡,水波天光,上下輝映。遠處一帶山崗環列,早晚間嵐氣蒸騰。從學校小小窗口,早晚可見生產隊牛群過身。常常是一頭老牛,骨骼龐大,身後限著三五頭小牛,用極其莊嚴的步伐在公路上走過。公路對過,是一片墳地。長夜清晨,荒草野墳之間,有碗口粗細黃喉蛇「咯咯」叫聲傳出。

  這之前,沈從文在一個被稱作「七五二高地」的地方看守菜園子。他十分稱職,風雪雨晴,從不間斷。雖然他將世事看得十分坦然,終不免感到孤獨寂寞。也常有親朋來信,關心到他的處境。為免除親朋擔心,他不得不在回信中強作歡愉:

  在這多雨泥濘遍地的地方,他寫信給我時,居然:「……這兒荷花真好,你若來……」

  天曉得!我雖然也在另一個倒黴的地方,倒真想找個機會到他那兒去看一場荷花……在這場「文化大革命」中,他的確是受到鍛煉,性格上撒開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派他看菜園子,「……牛比較老實,一轟就走,豬不行,狡詐之極,外像極笨,走得飛快。貌似走了,卻冷不防又從身後包抄轉來,……」還提到史學家唐蘭先生在嘉魚大江邊碼頭守磚,錢鐘書先生榮任管倉庫鑰匙工作,吳世昌先生又如何如何……每封信充滿了歡樂情趣,簡直令人忌妒。

  實際上,沈從文過得並不這樣富有詩意。生活單調清苦不說,這裡地方偏僻,幾乎與世隔絕。又無書可讀,在精神上,四周仿佛有望不斷的高牆。雨季一來,還幾乎居無寧日。

  又是一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公路上的積水下泄,一股股黃流從房門和牆根縫隙處注入沈從文房中。頭上屋瓦及牆壁裂縫處也是漸漸瀝瀝。不一會,屋子裡已成水池。見情形不妙,沈從文趕緊穿上一雙長統膠靴,撐一把雨傘,站在房間中央,望著不斷加深的積水發愣,不知何以為計。幸虧10多個故宮博物館同事,陸續趕來相助。他們盆端桶挑,從房間內挑出40多擔積水,又從外面挑來10餘擔新土,將地面進水處——塞死。又找來幾擔乾草,爬梁上房,將屋瓦及牆壁漏雨縫隙一一塞緊。好一陣忙碌過後,儘管頭上仍點點滴滴,總算可以安身度命了。

  當大家忙碌時,沈從文唯一能作的,只是撐著那把雨傘,在屋內泥水中走來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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