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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朵小花,真美!(2)


  然而,為強大政治壓力所規範的人的外部行為和社會輿論的一律,無從完全改變世事的是非曲直。世道人心的差異依然存在。歷史博物館的軍管會一成立,一個姓黎的瑤族出身的軍代表,就將沈從文叫去,十分平和、誠摯地對他說:「你別擔心。你根本無事,沒有政治問題。」

  沈從文知道,這是對方對自己的安慰。以一人之力,是無從改變既成事實的。但他仍然從中感到人與人之間理解與同情的溫暖與可貴。

  第一道衝擊波過去,沈從文反倒變得安全了。由於他在歷史博物館不是「當權派」,隨著「文化大革命」的進一步發展,他不久就成了「死老虎」。——「死老虎」打起來無味,也不能顯出打老虎者的英雄本色。於是政治的興奮中心發生了轉移:揪黨內、軍內的「一小撮」,那些還在走的「走資派」。於是,沈從文被「掛」了起來。除裝點性的陪鬥外,便同其他「牛鬼蛇神」一道,每天被集中在博物館的裱畫室裡,學《語錄》,唱「混蛋歌」,參加各種體力勞動。沈從文的任務是負責打掃歷史博物館的女廁所——對一個60多歲的老翁,似乎沒有人擔心他會有什麼不軌之舉。有時又被安排拔草,要打掃廁所時便打掃廁所,要拔草時便拔草,沈從文照樣做得十分認真稱職。

  有時,他也想利用閒暇時間看點書。可是,除了馬列、毛澤東著作,其它的書不許看。跑到圖書館去借與古代服飾研究有關的全套《三才圖繪》,也遭到拒絕。說是全套不借,要借只能一冊一冊借。

  他只好專心致志於拔草和打掃廁所了。

  其時,毗鄰博物館的天安門廣場,經常有數萬、十數萬人的大規模群眾集會。或是紅衛兵檢閱,或是大型批鬥會,或是歡呼「最新、最高指示」的發表。那是由紅旗、紅袖章、紅寶書匯成的紅色海洋。人潮洶湧不息,口號聲響徹雲天,氣勢無比雄壯。在這種背景下,每天從事周而復始的勞作,沈從文心裡卻充滿稀有的平靜。

  這天,沈從文又一次到博物館的院子裡拔草,院牆外的天安門廣場上,又一次群眾批判大會正在舉行。「打倒……!」「……萬歲!」「……進行到底!」的口號聲如一陣陣驚雷,在天安門廣場上空炸裂,鼓動的聲浪鋪天蓋地襲來。

  突然,沈從文眼睛一亮。他看到院子的一角生長的一株秋葵,正在深秋的寒風裡微微抖動。一朵紅花從植株的中心勃起,花瓣葉片上掛著晶瑩透明的露珠,楚楚可憐,又生機盎然。

  沈從文忽然心有所感:儘管身處金風肅殺時節,眼前的小小生物卻仍在履行自己的責任。他仿佛觸到了生命的律動,感到了生命自身保有的那份鎮定與從容。

  那朵小花,真美!

  這一瞬間,院牆外傳來的聲浪仿佛突然減弱、退遠,乃至於消失。沈從文的心靈空間一片謐靜,謐靜中又浸潤了一絲傷感。

  ——美,總不免有時叫人傷心……

  然而,內心的平靜無從左右外部世界的變動。這種拔草、打掃廁所的日子沒有一直持續下去,一份新的變動又在改變著沈從文的處境。

  先是1969年7至9月間,文化部所屬各單位和文聯各協會的全部工作人員,按照統一部署,分別安排去湖北咸甯、天津寧海等地的「五·七」幹校和軍隊農場勞動,一面搞「鬥、批、改」,一面接受「再教育」。九月末,在《人民文學》雜誌社任編輯的張兆和,已隨本單位人員去了湖北咸寧。至此,沈從文一家成員已經是天各一方:次子虎雛早在1966年就同妻子去四川參加「三線」建設;女兒朝慧早成了各地飄泊的「黑戶」;長子龍朱雖仍在北京,卻因1957年在一張別人寫的向黨委提意見的大字報上簽名,被劃成「右派」,眼下正在北京工業學院附屬工廠裡接受監督改造。因接受一頂「右派」帽子牽累,35歲的人了,仍未能結婚。儘管如此,只要沈從文還留在北京,全家人到底還有一個團聚的中心。可是,就在張兆和去湖北一個月後,1969年11月的一天,沈從文家裡來了兩個人,通知他五日內作好離開北京的準備。

  問:「去哪裡?」

  答:「到湖北去。」

  幾天後,歷史博物館召開了一個動員會議,與會者共27人。其中有五位年過60的老人,並且都是病號。

  會議的宗旨是動員與會人員去「五·七」幹校,並規定每個人都得表明自己的態度。

  先是兩位副館長帶頭發言,大意說:知識分子去「五·七」幹校,接受再教育,是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照主席的話去做沒有錯,違背毛主席的指示就會犯錯誤。主持會議的軍代表十分高興,連聲誇獎:「還是老同志有覺悟。」

  見他們一個個慷慨激昂,信誓旦旦,沈從文信以為真,輪到自己表態時,便說:「既然大家都去,我也去。」

  朝慧擔心父親的健康,跑到歷史博物館問領導:「下面情況如何?老人吃不吃得消?」

  一位副館長回答:「那裡美得很,他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不久,沈從文即發現,與會27人中,到後下去的只有包括自己在內的三個老弱病殘,遠較他們年輕的反以各種理由留下了。後來又得知,這樣一種搪塞無法向上面交待,一些人仍被逼著要下去,那位說下面「美得很」的副館長無可奈何,幽幽地哭了一場。

  先是在動員會上,就有了明確交待:「你們去了,就要下決心在那裡紮根,不要再打算回來。除了煤球,什麼都帶下去。」

  沈從文照例信以為真。他估摸著:以一老病之身,自己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了。臨行前,他將在京的幾個至親子侄叫到身邊,把手頭的一點積蓄——「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沈從文每月只能領50元生活費。這時「落實政策」,按原工資補發所得——分給了他們。龍朱、虎雛、朝慧、黃永玉各得一份。

  這真是一個悲壯的驪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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