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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朵小花,真美!(1)


  1965年11月,江青等人直接組織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一文,由姚文元署名,在上海《文匯報》發表,從而揭開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1966年2月,林彪夥周江青等人拋出《部隊文藝工作座談會紀要》;5月16日,以彭真為首的中央文化革命五人小組及其《二月提綱》被撤銷;8月5日,毛澤東發表題為《炮打司令部》的大字報;8月7日,中共中央通過《關於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即「十六條」),明確規定這場革命的對象是「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和「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一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便在全國範圍內大張旗鼓地展開了。

  一切都來得那樣迅猛,那樣眩目,那樣令人猝不及防。大字報鋪天蓋地而來,不需要任何法律依據的打、咂、搶;逼、供、信;剃陰陽頭,戴著高帽子遊行示眾等人類自殘自瀆行為,以「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為口實被塗上神聖靈光。在革命旗幟包裹下的極左思潮,迷亂了人們的理性,懷疑一切,打倒一切成為人們的行動指南,權威崇拜正以理葬一切權威形式進行。一方面以家庭出身為依據,「紅五類」「黑七類」成為劃線站隊的根據;另一方面,任一「莫須有」的罪名又可使人立即由「紅」變「黑」。一批又一批的各級幹部和知識分子淪為「牛鬼蛇神」。許多人還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轉眼間便成為革命的階下囚。

  在這場大革文化命的「文化大革命」中,沈從文以反邏輯形式邏輯地被視為革命對象,運動一開始就被「揪」了出來。罪狀是極容易羅織的,而且還是「五毒俱全」。且不說當年他與胡適等人的交往,抗戰中「反對作家從政」,在第三次國內戰爭中所持反戰立場,莫名其妙地被認定為國民黨中央委員,——「反共老手」成為戴在沈從文頭上的第一頂帽子;又有人揭發,沈從文家成天跳黃色舞,聽黃色音樂,是「裴多菲俱樂部」——這也是一種誣告,沈從文從來不會跳舞,也從未在家裡舉行舞會,所謂聽黃色音樂,實為沈從文長期養成的聽西方古典音樂的習慣;解放以後,他所從事的文物研究,被認為是「鼓吹帝王將相,提倡才子佳人」。自然又是「反動學術權威」。

  於是沈從文被紅衛兵先後八次抄家。他無法記清被抄走了些什麼東西,唯一留在記憶裡的,是他的六公斤一捆的書信被抄走了。女兒沈朝慧同時被勒令返回湘西。——朝慧是沈從文弟弟沈岳荃的女兒。全國解放前夕,身為國民黨軍官的沈岳荃本來已經參加了起義,卻因情況不明,在鎮反運動中被誤殺,直至30年後始得「平反」。1958年,沈嶽荃的這個遺孤從湘西來到北京,投奔伯父並認沈從文為父。「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做為「黑五類」,朝慧不可免在被驅逐之列。於是,以她名義的存款全被抄走,並被吊銷了在北京的戶口,限期離開北京。

  《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書,被作為「鼓吹帝王將相,提倡才子佳人」的毒草遭到批判。

  起始,博物館的一位副館長對批判會的組織者說:「你們別忙著批,應該先學習,學懂了再批。」這自然是對無產階級革命派的褻瀆,得到的回答是「嗤之以鼻」,批判會照樣進行。——人們既然已經習慣在既定結論下作文章,自然不會陷入在具體分析前提下作結論的「純學術討論」的泥坑。沈從文算得運氣好,總算沒有被拳打腳踢,但仍然嘗到了「架飛機」的滋味。——由左右兩人,一面按住肩膀下壓,一面抓住兩手反向上提,被迫彎腰、低頭,整個人體如飛機形狀。

  批判並不到沈從文為止,人們還要順藤摸瓜,追查沈從文的「黑後臺」。其結果,向周恩來建議由沈從文擔任此書寫作的齊燕銘立即成為批判對象。稍稍熟悉一點中國現代文學史的人,不難從中感受到這一事件所具有的諷刺意味。——早在1944年,由楊紹萱、齊燕銘執筆的新編歷史劇《逼上梁山》,便被視作延安「舊劇革命」的先聲。當時,毛澤東就曾在給他們的信中說:「歷史是人民創造的,但在舊戲舞臺上(在一切離開人民的舊文學舊藝術上),人民卻成了渣滓,由老爺太太少爺小姐統治著舞臺,這種歷史的顛倒,現在由你們再顛倒過來,恢復了歷史的面目,從此舊劇開了新生面,所以值得慶賀。」而現在,齊燕銘反倒因「鼓吹帝王將相,提倡才子佳人」被押上「歷史的審判台」。然而,批判者並沒意識到其中的諷刺,因為齊燕銘「背叛」了原先的革命立場。也有人覺出其中的滑稽而不敢作滑稽之想。——人們必須強制自己按「現實」邏輯進行思想。

  在批判齊燕銘時,沈從文算是受到「優待」,因心臟有病,特許他在隔壁房間裡聽取大會的批判。

  沈從文雖因此事牽連別人而深感不安,但對自己的遭遇,已經看得十分平常,沒有了委屈痛苦之感。他看到了這場革命中匪夷所思的喜劇色彩。既然幾十年前就參加革命的人正被人革命,今天革別人命的,明天又被人革,而許多同自己差不多的熟人朋友,有的已經被關押起來,有的被打成殘廢,有的被迫自殺,或者被折磨致死。自己還算得是不幸中之大幸者。

  在狂飆颶風面前,沈從文十分堅強灑脫。一天,軍管會一位軍代表將他叫去,指著他放在工作室裡的圖書資料對他說:

  「我幫你消毒,燒掉!你服不服?」

  「沒有什麼不服,要燒就燒。」

  於是,幾書架的圖書和資料被搬到院子裡,付之一炬。其中,包括了一些珍貴的書籍,如明刊本《古今小說》等。望著它們在熊熊火焰中化為灰燼,沈從文心裡雖覺可惜,卻無憤懣,他簡直詫異于自己的鎮定和淡漠。但他明白,這是不能辯、也無從辯的時候。一切抗辯非但於事無補,反而於己有害,只能聽其自然。

  一部分被認為沒有問題的圖書資料被留下了,並交還給沈從文。那位年輕的軍代表一面將書交還沈從文,一面說:「你不要看不起我,以為我沒文化!」

  這些人為什麼那樣自信,又如此自卑?極端的自信與極度的自卑之間,正有著一種奇怪的溝通。過猶不及,兩極間的溝通,似乎正是自然的普遍法則。對此,沈從文沒有作答,也無從作答,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保持沉默。

  他默默地將退還給自己的圖書資料裝進一個大麻袋,步履艱難地拖著出了歷史博物館,從天安門一直拖到位於外交部後面的東堂子胡同的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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