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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而不有(2)


  文物研究在中國起步晚,底子薄,課題多,是一種篳路藍縷式的開拓。其不能與一個歷史悠久的大國地位相稱,是不言而喻的。這種狀況,已經引起國務院總理周恩來的關注。1963年,周恩來召集有關人員在人民大會堂開會。在談到文化建設方面的問題時,周恩來說:我們出國訪問,參觀過人家的蠟象館、服裝博物館。中華民族是一個具有偉大創造力的民族,文化比他們悠久,可是我們卻沒有自己的服裝博物館,沒有相應的《服裝史》,什麼時候,我們才能編一部有自己特色的服裝史?

  文化部副部長齊燕銘當即插話說:「這事沈從文可以做。」周恩來也當機立斷:「好,那就交給他去做。」齊燕銘對沈從文的研究工作是瞭解的。1961年,在中國人民大學擔任教授的蘇聯專家尼基希洛夫,去歷史博物館參觀時,就曾指名要沈從文陪同。沈從文陪她看了整整40天。沈從文強聞博記,對中國古代文物的深入和透徹的理解,對問題的舉重若輕,使尼基希洛夫既驚訝,又佩服,對這次參觀極為滿意。不久寫信給文化部,希望沈從文能編一本書:「就按歷史博物館的陳列和您的講解來寫,這就很是馬列的了。」

  不久,就抽調沈從文、王崇吾、金燦然,與尼基希洛夫組成一個班子,著手《中國歷史圖譜》的編寫。全書由沈從文起草,每寫出一章,就提交編寫小組討論通過。

  就在此書將付印時,中國科學院方面以書稿內容不夠詳細為由,要求另組班子,重作修訂。

  於是,又組成一個包括沈從文在內的12人委員會,其中,有6個專業研究員,重新開始工作。

  對此,沈從文大惑不解,心裡有了疑慮。「不詳細」是不是中止此書出版、另起爐灶的真實理由?這原是一部以實物圖像為主的著述,自與那種對實物瞭解不夠、卻以典籍記載加以引申的著作不同。而這12人委員會中,大多沒有見過多少實物。如果仍以原先的構想為主,那麼重新增補的基礎在哪裡?如果改變原先的構想,使之「詳細」的結果,這本書又會成為什麼樣的型範?假若果真如些,為什麼不乾脆組織人另編一部,讓兩個不同特點的著作並存,而又要在原有的基礎上進行?

  是不是還另有原因?原先在這本書稿編寫過程中的一些人事點滴突然闖進沈從文的心裡。——每當他寫出一章交小組討論時,總要爆發一場無謂的爭執。一些本無可爭的問題,也要被提出爭論一番。那時,沈從文以為這只是學術問題上的正常現象,雖有點迷惑,卻並不以為意。現在仔細一想,心裡不免起了隱憂。他朦朦朧朧地觸到一個可怕的字眼:成果爭奪。

  他被自己這種聯想驚住了。——也許,這只是出於自己的多疑。一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念頭?可是,如果真是這樣,那麼,未來的工作必然是一場沒完沒了的扯皮。預期的結果一定要完結於生命與精力的「內耗」之中。在這種牽連到人事的「爭奪」中,自己從來就是一個低能者,留下的只是一連串的敗北記錄。

  ——但願這是自己的無端猜想。但不論是哪種情況,今後的工作都將與自己所預期的相反。與其將生命耗費於無結果的努力中,不如及早避賢讓路。

  於是,沈從文將書稿交由新的班子處理,當真就從12人委員會中退了出來,返回了歷史博物館。

  然而,這本書此後也就泥牛入海無消息。

  1963年,當齊燕銘向沈從文轉達周恩來的決定時,沈從文欣然應諾。他欽佩周恩來對民族文化研究工作的重視,感念他對自己的信任,他願意做這種開拓式的——用他自己的話說「打前站」、「為後來者開路」的工作。

  沈從文立即著手《中國古代服飾研究》的寫作。按照統一安排,由輕工業出版社的阮波負責這本書的出版,由歷史博物館從美工組抽調陳大章、李之檀、范曾參加,負責圖片製作——由沈從文提供圖像實物資料,加以描摹繪製。到1964年春,一部包括200幅主圖及部分附圖,20余萬研究說明文字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初稿即告完成。全書以文物圖像為綱,以不同方式、不同體例作文字說明。文字說明以實物為歸依,穿插引申文獻典籍,進行比證、分析與綜合。

  書稿完成後,出版社立即出樣書,分送有關部門及專家徵求意見。在聽取了各方面有關意見後,沈從文又重作增補。按預定計劃,此書將在1964年冬付印,作為建國15周年獻禮。

  可是,1964年後中國社會出現的變化,註定了這本書的夭折。隨著國內經濟的全面好轉,三年困難時期的結束,階級鬥爭又開始成為中國社會生活的主旋律,思想文化領域照例首當其衝。文學藝術各部門已經受到了嚴厲的警告:「最近幾年,竟然跌到了修正主義邊緣」,「許多部門還是『死人』統治著。在這種背景下,社會極左思潮正借機而起,醞釀著中國文化的全面危機。

  在此時,即便是遠離現實政治的文物考古部門,也不是寧靜的避風港。早在1957年,沈從文發表的一篇題為《古代人的鬍子》文章,就有人在報上著文,指名批評他「不談階級鬥爭,談起古人的鬍子來了」。對此,沈從文簡直啼笑皆非。——鬍子問題,一般人可以不談、不懂,搞歷史文物研究的,卻不能不談,不能不懂!不同樣式的鬍子,是判斷歷史人物所屬時代的重要依據:戰國人的鬍子,像倒過來的菱角,向上微微翹起;西漢人的鬍子,是長長的左右兩撇,顯得威嚴莊重;到了隋代,更是按人的不同身份,編成形狀各別的辮子;而現世京劇裡的人物,鬍子都是明代人樣式。對古人鬍子的鑒別,涉及歷史文物的真偽。

  然而,那種將階級鬥爭和歷史唯物主義庸俗化的思潮,卻正製造著中國文化的「劫數」。

  沈從文和他的文物研究,在即將來臨的社會風暴中,不可能不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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