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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而不有(1)


  促使沈從文終於提前下山的,還有一個重要原因:他無從擱下那一個個正在進行的文物研究專題。——當他緊緊擁抱著文物研究工作不放時,他無法割斷與文學創作的一縷情絲;而當真要從文物研究中脫身而出時,他才強烈地感到文物研究對自己所擁有的獨佔力量。

  自從進入文物研究領域以後,沈從文有了一種越來越強烈的緊迫感。

  沈從文長年累月與之對面的,是份無法計量的巨大歷史文化財富。那一壇一罐、一絲一縷,處處顯示出中華民族先民在物質文化方面的偉大創造和智慧凝聚。可是,對物質文化史的研究,卻處於落後狀態,與祖先的光輝創造相比,實在太不相稱。即以大同雲崗石窟為例,早在40年代,日本人水野清一就寫出了30多本一套大部頭的研究報告,而在中國本土,卻連一套像樣一點的介紹圖書都找不到。敦煌在中國西北,而「敦煌學」又是日本人居領先地位!……每思及此,沈從文都有一種芒刺在肯之感。物質文化史的研究必須有一個與中華民族相稱的地位和格局。如不思振作,迎頭趕上,便難免對上愧對祖先在天之靈,對下無法向子孫後代交待。為此,從1953至1963年,沈從文在全國政協會議期間,先後就文物研究工作有關問題,提出過20多次建議。

  要使物質文化史的研究取得預期的進展,除了國家主管部門應作出給予文物研究相應地位的安排,要有人耐得住寂寞,不計個人得失,扎扎實實地做打基礎的工作,還需要各方面的通力合作,才能見出效果。可是在文物考古領域,到處都是條塊分割,各各將國家文物資料當作「專利」,個人與個人、單位與單位之間,相互保密、封鎖的情形十分嚴重。其結果,既有害於人,又無利於己,更有損於整體研究格局的形成。對此,沈從文簡直無法理解。

  對上級主管部門的決策,沈從文無從過問;對別人思考問題的價值觀和行為方式,沈從文也無權干涉,他只能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盡責。一方面,他同時展開對幾十個專題的研究,另一方面,將自己的工作看成是「為各方面打打雜」,充滿真誠地為國內各單位與個人的研究需要提供幫助。於是,一如30年代在北京辦《大公報》文藝副刊時期,沈從文小小寓聽,又成了人來人往的熱鬧場所。不同的是登門入室的,已換成了古文物研究有關的人員。

  業務和服務範圍日益擴大,除自己在「物質文化史」方面二三十年來鍥而不捨地狠下功夫之外,經常還把自己的專長「送貨上門」,或者接受外單位的「加工訂貨」,甚至應承「代購」、「配貨」的委託。他那間本來就不大的「窄而黴齋」,有時簡直成了個不掛牌匾的作坊或者無以名之的文物、雜項薈集之所。每當客人進屋來,主人常常得這麼介紹已經在座的:「這位是景德鎮來的××師傅……」

  「這兩位是專門搞舞蹈服裝設計的……」

  「快來看這幾塊新疆新出土的錦緞吧,不僅重要,還真是米(美)極了!」在這方面,沈從文是一個令人歎佩的古道熱腸式的人物。凡有所求,他總是儘量滿足別人的需求。每當別人上門求教,遇一時不能說清的問題,他總要於事後憑記憶寫成數十張卡片,有時甚至一部一部地評述有關典籍的得失,而後將這些卡片,分裝在大大小小的紙袋裡,外面注明「內××材料」——「××有用」、「供×××參考」……熟悉情況的人,一看名字,就知道這是為常來求教的年輕人準備的有關資料。南京大學的青年教師羅子,編寫了一部《中國工藝美術史稿》,寄給沈從文徵求意見。沈從文為有這樣一位青年同道而高興,他幾乎是逐字逐句地為這本書提意見,作修改,反反復複凡四遍,竟使原先薄薄的一本小冊子增加到20余萬言。

  從事考古學研究的青年高華,曾這樣回憶他請沈從文審閱一篇考古學論文的經過:……我寫了封長信去請教,並把我論文的初稿也一併寄去。沈先生在百忙中看了我的論文,並就我所提的問題給了許多明確的答覆。他老人家回了我一封四倍於我的長信,蠅頭小楷恭恭正正地寫滿了八頁。他不僅提供了許多參考文獻,而且有的就直接旁證博引,省得我再去考證了。經他老先生提供的線索,我翻遍了全套《漢書》,終於查出鎏金在漢朝已經廣泛應用到了建築裝飾上的實例。我在論文中曾引用了一段沈從文先生覆信中的話,我的指導教師、建築家陳志華先生也是獨具慧眼,他一眼就瞧出這些材料有來頭,他問我資料來源於何處?我於是老老實實說明是沈先生覆信中的摘抄。他說應當把材料來源出處說明,於是我加上了「據考古學家沈從文至函介紹」字樣。

  沈從文對這種播撒火種工作的重視不亞於自己的研究。他看到了這對於民族文化研究的長遠價值。他從自己的艱辛嚴肅的勞作中,深切體驗到了四時交替對生命的嚴峻意義,時間就是生命。一個人活在世界上的時間有限,應作的事太多,而能作的事實在太少,面對自己歸納排比出來的一大堆研究專題,沈從文有了強烈的焦急感,還有許多責任待盡,自己正一天天老去。他願意年輕一輩能夠分擔這份責任。在他的感覺裡,不是自己幫助年輕人,而是年輕人在幫助自己。每當遇到一個有志於文物研究的年輕人,話一投機,他會立即引為知己,並推心置腹地說:「我在有生之年要做的事實在太多了,只怕來不及。我願意把一些專題分給年輕人,把我積累的資料交給他們,完稿後以他們的名義發表。重要的是把事情做出來,而不是計較個人的名利得失。你有沒有興趣承當一份?如願意,可以把有關資料拿去,如有困難,也可由我指導進行研究。」

  這種焦灼感使他不願去計較對方的目的與動機,以至充滿興致地忙活了好些年,一旦那人出露頭角了,回過頭來反把他的真誠和忘我當作笑談,背地裡對他橫加揶揄。對這類人的以怨報德,他總是一笑置之,依舊照樣帶了一股「傻」勁去幫助別人,從來不曾從中吸取教訓。他何嘗不知道人世複雜,人之賢與不肖,各各有別。他寧可承受個別人的以怨報德,卻不願因可能不得好報——他原本也不求報,而阻塞了更多的有志者的上進之途。——這個「鄉下人」,有如他過去筆下的老兵會明,承受了一份別人所得的「呆子」印象,卻無從抹去保留在深心裡的那份人生責任感,儘管在會明身上,是一種不知而為,在沈從文則是「明知故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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