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斬不斷的情絲(1)


  雖然在外部行為上,沈從文緊緊擁抱著自己所選擇的新的工作不放,割斷了與自己曾為之獻身的文學創作的聯繫,一如當年選擇文學創作,於沉默努力中求得進展。然而在他的心之一隅,仍保留著被主體抑制卻並未斷情的對文學創作的眷念。那是他的初戀,是他的結髮之妻。它曾伴隨他走過幾十年艱難而漫長的人生之路,一旦割捨,說是放下了,倒恰恰像是不能放下的一種證言。當巴金、鄭振鐸、蹇先艾、端木蕻良、張天翼、李喬、何家槐等仍堅守文學本業的朋友、熟人相繼來看望他時,心裡無從抑制的那份傷感,也許正是這種眷念之情的下意識的流露?

  這期間,在國務院工作的一位熟人曾寫信給他,表示願意為沈從文重返文壇做一些必要工作。

  我從旁邊觀察,他為這封回信幾乎考慮了三四年,事後恐怕始終沒有寫成。凡事他總是想得太過樸素,以致許多年的話不知從何說起。針。一時間,文藝界開始活躍起來,出版界也出現了重新出版「五四」以來有代表性的作家作品的熱潮。

  一本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組織選編的計29萬餘字的《沈從文小說選集》的書稿,送到了沈從文手中。面對這部書稿,想起幾年前開明書店的來信中所說作品已過時,代為焚毀的話,沈從文百感交集。

  在為這本選集所寫的《題記》中,沈從文回顧了自己文學創作的行程之後,不無傷感地寫道:當更大的社會變動來臨,全國人民解放時,我這個和現社會要求脫節了的工作,自然難以為繼,於是終於停頓下來了。一擱就是八年。由於工作崗位的改變,終日長年在萬千種絲綢、陶瓷、漆、玉、工藝美術圖案中轉,新的業務學習,居多屬￿物質文化史問題,和對人民生產服務的需要,越深入越感覺知識不足。在這種情形下,我過去寫的東西,在讀者友好間還未忘記以前,我自己卻幾乎快要完全忘掉了。

  ……記得24年前,上海良友公司印行我習作選集時,在那本書題記中,曾向讀者深致歉意,覺得費去萬千讀者的寶貴時間,心中極不安。希望在另外一時,還能夠寫出點較新較好的東西。現在過去了20多年,我和我的讀者,都共同將近老去了……

  然而,一種重新提筆創作的激情,同時在沈從文胸中滾動。「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方針的提出,已顯示出對文學藝術不同風格和形式的社會需求的確認。自己也許還沒有完全過時?沈從文有點動了心。

  希望過些日子,還能夠重新拿起手中的筆,和大家一道來謳歌人民在覺醒中,在勝利中,為建設祖國、建設家鄉、保衛世界和平所貢獻的努力,和表現的堅固信心及充沛熱情。我的生命和我手中的筆,也必然會因此重新回復活潑而年輕!可是,接踵而來的發動黨內外群眾幫助共產黨整風、大鳴大放、反擊右派進攻……,一場極不尋常的政治風雨,送過了1957年的春夏秋冬,同時也熄滅了沈從文重新執筆創作的熱情。——他那本解放後直到70年代末所出版的唯一的一本選集,如果再遲一、兩個月,使不能出版。

  對此,沈從文心裡已經沒有了什麼不平。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自己所從事的文物研究工作,正急待深入開展。中國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社會安定,正為此提供必不可少的條件。他從工作中,獲得了心靈的穩定與平衡。

  1957年夏天,當社會上大鳴大放正進行得十分熱烈的時候,沈從文家裡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來人是專程從上海來京的一位青年學生。見面後,他對沈從文說,上海《文匯報》正等著要消息。你是著名的老作家,解放後對你的待遇太不公平,你對共產黨有什麼意見,儘管說!我一定代你寫出,在報上為你鳴不平。

  沈從文心想:我有什麼不平?不再從事文學創作,那是我自己的決定,不是誰不准我寫,也不是誰規定我只能寫什麼,而是自己心裡有個限制。

  來人拿出一張介紹信,遞給沈從文。沈從文接過一看,見介紹信上寫著張恨水、小翠花和自己三個人的名字。

  沈從文有了點疑心:自己與另外兩位有什麼相干?為什麼將我的名字和他們的放在一起?是一種疏忽還是有意為之?他對來人說:「你們恐怕弄錯了人。」

  「不錯,不錯。」

  「我和介紹信上另外兩位都不相熟。」

  「那是隨便填上去的。」

  沈從文默默無語。過了一會,他對來人說:「近年來我正在做絲綢研究工作,只擔心工作進度慢,怕配不上社會的要求。如果有什麼不平要寫文章,我自己會寫,也有刊物刊載,不必別人代勞,請不要記什麼吧。」

  來人隨身帶了照相機,原準備給沈從文拍照的。見沈從文如此一說,照相機也不便再打開。坐了一會,便告辭而去。

  望著來人離去的背影,沈從文心想:這個青年人太過熱情,以為我多年不弄創作,就一定受了委屈,一定有許多意見憋在吐子裡待放,卻料不到我目下搞的研究,過去是不可能有人搞的,因為簡直無從下手,只有現在才有可能來從事這項工作……他因失望而去,說不定還會說我「落後不中用」!——沈從文不免露出一絲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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