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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取與退避(2)


  在他的陪同下,這位志願軍戰士聽得入了迷,在展覽廳裡呆了整整半天。他心裡想:祖國人民對我們志願軍真是太好了!

  閉館時間到了,鈴聲響了起來。兩個握手告別。出於禮貌,這位志願軍戰士詢問了一聲對方的姓名。

  「沈從文。」回答的聲音極輕,卻還清晰。

  「沈從文!」年輕的志願軍戰士愣住了。他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這是事實。——這不是30年代即蜚聲文壇的老作家嗎?他怎麼當起講解員來了?

  這次偶然相逢,引起了這位年輕戰士對古代文物的強烈興趣,同時也決定了他後來的人生道路。回到朝鮮後,他開始給沈從文寫信。1958年王序復員回國,請沈從文幫助他挑選工作單位。在沈從文的參謀下,他終於選擇了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

  在這片新的事業領域內,沈從文默默無言地耕耘著。一篇篇文物研究的學術論文發表了,一部部專著——《唐宋銅鏡》、《戰國漆器》、《中國絲綢圖案》、《龍鳳藝術》相繼出版了,他的生命之火再次發出耀眼的光輝。

  當解放初期我在《新建設》雜誌上看到他那篇簡直等於「天書」的《明織金錦問題》時,幾乎嚇了一跳,繼而又見到他的《龍鳳藝術》、《唐宋銅鏡》、《戰國漆器》等專著時,我似懂非懂地理解了點他是在進行又一種創造性的勞動

  沈從文對工作所具有的那份高度責任心感動了博物館的領導。在沈從文留館工作兩年後,黨委書記找沈從文談話,要他寫申請加入共產黨。沈從文回答說:認真做事是我的本份。入黨我沒有資格,還差得遠。1952年,中共中央統戰部長李維漢請客,邀沈從文、老舍、周培源、馮至等人參加。席間,李維漢誠懇地對大家說:党的事業需要知識分子,希望你們能加入中國共產黨。如果不願意,也可以加入九三學社。大家回答說:入黨還不夠條件,只希望能多看點文件,想多知道點國家大事。

  李維漢回答也很乾脆:這不難,我們盡可能滿足大家。1953年,沈從文被安排參加了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一些相熟親友向沈從文賀喜,沈從文反倒不解:這喜自何來?——他對這一類的得失照例看得極淡,而在別人看來,卻反倒有點難以理解的「反常」。

  然而,沈從文在博物館的工作,遠不是一帆風順的。在那由千千萬萬文物築成的歷史迷宮裡,他的心靈無拘無束,遊刃有餘,可是,發生在他身邊的人事的風風雨雨,卻常常弄得他一籌莫展。

  沈從文一作起事來,為了使用方便,大批有關圖書圖片資料,或是牆上訂著,或是桌上放著,地板上堆著,淩亂中卻自有邏輯。為了節省時間,這些資料照例依原樣放著,不再加以收拾。可是,卻有人替他操心,這些圖書資料常常被人收起。

  辦公室主任說:「書只能放在書架上,不能放在書桌上,這樣才整齊乾淨。」

  沈從文哭笑不得。但他照例不再抗辯,心裡卻說:「我不但要放在書桌上,還要放在床上呢!」

  「三反五反」運動期間,全國博物館會議在北京召開。為了配合政治形勢,歷史博物館舉辦了一個「浪費展覽會」。一批由沈從文經手購買的文物,被當作浪費的典型例證,拿到展覽會上陳列。沈從文本人也被通知去參觀,接受教育。一部《望雲筆談》,中國古代極珍貴的兵書,漢代人著作,明抄本,由沈從文從蘇州花30塊錢買來,很少人知道這本書實際價值;

  整匹的漢代綾子,有「河間府織造」字樣,沈從文買它時,只花了四塊錢,一大堆戰國時期的青銅車軸,購買時,沈從文從古董鋪行家處得知,這些花紋相同的戰國銅器,是分別從不同的地方出土的。於是由此推斷,這一定是當時能大量生產了。它對當時鑄造工藝水平的判定,提供了實物依據。而現在,卻說是相同的買得太多了;又有一本《禦物染織裂》,研究唐代綢緞的,為日本現代人有名著作,沈從文花一千塊錢將它買來。——說是買得太貴了;還有大批紙、漆、瓷器……

  這些文物,此時正作為沈從文錯誤的證據被陳列,他卻反為能買到這些珍貴文物而得意。但他依然不做聲,眼前的景象只使他感到一點滑稽。

  歷史博物館新館落成,日本一個代表團趕來祝賀。這些人都是中國文物研究專家,其中,水野清一是《雲崗》一書的作者。得知他來,沈從文和館裡其他人一道,有意找了些他不知道的文物,如戰國、南北朝時期的銅器和手抄經卷給他們看,日本人感到十分驚訝。

  可是,輪到要座談了,卻由館裡的一位對文物並不在行的行政領導代表中國。談了半天,卻言不及義,答非所問,連翻譯也被弄得莫名其妙。

  對方問:「你是作什麼的?」

  回答說:「我們是同行,我們是同行!」

  對方似乎是若有所悟,便一笑了之。

  一天,北京市副市長兼學術委員吳晗應邀來歷史博物館參觀,沈從文被指定為陪同講解。

  吳晗一行來到館裡,沈從文正待上前,見吳晗與幾位館裡領導在陳列的文物面前議論風生,談興正濃——他知道,吳晗雖是一位歷史學家,對文物並不十分在行。不願意掃他們的興,沈從文悄悄地轉身走了。

  事後,館裡立即召開批評會,指陳沈從文的失職和無組織無紀律。沈從文不作聲。

  有人指名問他,說:「你為何中途來了,又跑了!」無奈,沈從文只好說:「你們見他鞠躬如也,他見了我也是鞠躬如也。」

  人們才知道,吳晗過去曾是沈從文的學生。

  沈從文遭遇的這類事還多著!但他深知人情世態大率如此,許多事是無需辯,也無從辯的。事情雖不免有點煩人,卻並非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自己只有退避一途,值不得將精力耗費在這類人事羈絆上。

  但人也就是一種奇怪的動物。這種由意志支配的豁達並不能完全抑制下意識裡的軟弱。長年埋頭於罎罎罐罐之間的那份寂寞,培養著沈從文一份孤獨感。一次,鄭振鐸來博物館看望沈從文。一見到這位30年代起即相熟的文壇舊友,一絲傷感浸透全身,沈從文立時覺得心裡發軟,仿佛有許多話要對這位舊友敘說,卻又不知從何說起。握住鄭振鐸的手,他只叫了聲「西諦……」,眼圈兒便已經紅了。

  但在另一時,他卻又反過來安慰別人。有一段時間,沈從文咳嗽得厲害,卻仍然抱病給來博物館參觀的人做說明。恰逢蹇先艾、李喬來看望他。見沈從文滿面憔悴,咳嗽吃力的情景,兩人心裡酸酸的,臉上浮出一絲淒涼的神情。沈從文見狀,立即邀兩人到公園裡去吃茶,有意談些軟聞逸事,說些笑話趣話相互開心。

  然而,沈從文卻不後悔自己的選擇,而是表現出驚人的堅韌。他容不得無端耗費生命的行為。

  那時候,《新觀察》雜誌辦得正起勁,編輯部的朋友約我為一篇文章趕著刻一幅木刻插圖。那時候年輕,一晚上就交了卷。發表了,自己也感覺弄得太倉促,不好看。為了這幅插圖,表叔又特意來家裡找我,狠狠地批評了我一頓:

  「你看看,這像什麼?怎麼能這樣浪費生命?你已經30歲了。沒有技巧,看不到工作的莊嚴!準備就這樣下去?……好,我走了……」有一年,黃永玉去一個林區考察寫生,他將在森林裡的生活和見聞寫信告訴沈從文。收到來信,沈從文寫了一封長信作複。在信中,沈從文談了三點自己的經驗:一、充滿愛去對待人民和土地;二、摔倒了,趕快爬起來往前走,莫欣賞摔倒的地方耽誤事,莫停下來哀歎;三、永遠地、永遠地擁抱著自己的工作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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