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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難的選擇(1)


  當革命大學那位解放軍班長請示回來,答覆說:「上面要你仍然寫文章」的時候,沈從文無言以對。

  這答覆無意中刺中了沈從文的痛處。——寫文章,寫文章,可是我怎麼寫下去?如果放棄寫作,我又做什麼,又能做什麼?

  沈從文再次面臨人生的選擇。這選擇,與他20歲時在保靖的那次抉擇有著許多不同處。當年面對的是獲得權力與尋求知識,人身依附與人生獨立的選擇,雖然也有猶疑,有權衡,然而覺醒的生命帶來的是義無反顧的決斷、放下權力,去尋求知識,割斷與湘西上層社會的聯繫,獨立地走自己的路。現在面臨的自然是不同了——背景不同,選擇的對象也與從前的兩樣,性質雖不如最初的人生選擇那般嚴重,擇取卻遠比那次為難。——他無法斷然決然割斷與文學創作的牽連,因為那是注入自己全部生命的事業,早已感到那是「終其一生,無從更改」的。在那上面,有自己20多年的心血凝注。現在要最終割棄,不能不使他感到痛苦。——雖然這痛苦不是來自外部的壓力,既非有人不准寫作,也沒有人強迫他一定要寫什麼,不寫什麼,而是來自他自己的內心矛盾。惟其來自自身,其痛苦更甚。

  他明白,如果繼續從事文學創作,自己已經定型的寫作方式與已經自覺到的社會要求之間,必不可少地存在著衝突。雖然在那份自我檢查裡,提到學習中對「政治高於一切」,「文學從屬￿政治」的重新認識,但要在創作中實際體現這一點,並非易事。即便有了朝這方向的明確努力,下意識的長期積習——自己所熟悉的題材範圍、審美趣味、處理材料的方式乃至語言詞匯,終難保不拖住手中的筆。

  他不能不面對現實:在承受了新的社會要求的文學領域內,自己的落伍是註定了的。與其于己於人有害無益,不如避賢讓路。既然實證生命價值的途徑不只一條,文學創作已經難以為繼,盡可以另外的方式為社會服務。

  可是,真要改行,對沈從文來說,遠不是一般所能想像的那麼容易。改行意味著什麼?原有的半生經營的事業基礎全部報廢。新的選擇無論是什麼,一切都得從零開始,他已經是50歲的人了。如果新的選擇不只是僅僅獲取一個頤養天年的職業,而是用以繼續實證生命所能達到的傳奇——在沈從文的深心裡,這是一種出自生命潛能的人生必需,那麼,50歲實在是一個太過嚴峻的年齡。

  ——沈從文陷入了自己作成的兩難之境。好在最終的決斷還不需要立時作出。離開革命大學後隨工作組下鄉參加土改,延緩了這一選擇過程。

  先是抗戰結束後,北京大學以韓壽萱為首,籌備建立博物館專業。沈從文憑著他原有的文物鑒別知識,到處跑去為博物館買文物。及至從四川土改回京後,他又被抽調去清理整頓北京的古董店。成天跟隨軍代表,在北京各古董店裡出入。當時北京共有古董店120個,沈從文親自參與檢查的,就有89個,成百萬的古代文化珍品從他手中經過。想起30年前剛到北京時,自己在這些古董店門前徘徊不敢進門的往事,沈從文心裡不免產生出許多感慨,感慨中也慢慢生出一種憬悟:自己的生命與這些古代文物原不可分。

  沈從文對文物的興趣遠不是自這時起。它可以一直追溯到1921至1922年沈從文在保靖替陳渠珍整理古籍,管理舊畫、陶瓷文物,並為它們編目的時候。剛到北京時,琉璃廠、天橋、廊房頭、二、三條,各處跑去欣賞古董店和地攤出售的文物,幾乎成了他日常必修的功課。到30年代,他的生活終於從貧困中解脫後,便不知節制地購買收藏各種文物。在他于結婚三周年紀念日寫給張兆和的小說《主婦》裡,依稀可見他當時收羅文物的情形:

  ……她一面整理衣物,一面默默的注意到那個朋友。

  朋友正把五斗櫥上一對羊脂玉盒子挪開,把一個青花盤子移到上面去。像是讚美食子,又像是讚美她:「寶貝,你真好!你累了嗎?一定累極了。」

  她笑著,話在心裡,「你一定比我更累,因為我看你把那個盤子搬了五次六次。」

  「寶貝,今天我們算是結婚了。」

  她依然微笑著,意思像在說:「我看你今天簡直是同瓷器結婚,一時叫我寶貝,一時又叫那盤子罐子做寶貝。」

  「一個人都得有點嗜好,一有嗜好,就容易積久成癖,欲罷不能。收藏銅玉,我無財力,搜集字畫,我無眼力,只有這些小東小西,不大費錢。也不是很無意思的事情,並且人家不要的,我要,……」

  她依然微笑著,意思像在說:「你說什麼?人家不要的你要?……」

  停停,他想想,說錯了話,趕忙補充說道:「我說盤子瓶子,是人家不要的我要。至於人呢,恰好是人家想要而得不到的,我要終於得到。寶貝,你真想不到幾年來你折磨我成什麼樣子?」

  她依然笑著,意思像在說:「我以為你真正愛的,能給你幸福的,還是那些容易破碎的東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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