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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復蘇(3)


  究其原因,除了讀書範圍雜,以尼采式的孤立,佛教的虛無主義和文選諸子學,以及弗洛依德、喬依斯造成的思想雜糅混合,全起源于個人與現實政治游離產生的孤立,過去只從歷史認識政治二字的意義,政治與統治在我意識中即二而一,不過是少數人又少數人,憑著種種關係的權力獨佔。專制霸道,殘忍自私是它的特徵。辛亥革命後十餘年的政局變動,更說明這個上層機構,實已腐爛不堪。我20歲以前所理會的政治,不過是使人恐怖,厭惡,而又對之無可奈何的現實存在。因此,產生了對一切政治的懷疑與不信任。而又以為文學與文化,宜屬￿思想領域而非政治領域。一切社會思想著作之所以引人入勝,使世界千千萬萬讀者,能從作品中得到熱情鼓舞,實由於這類作品,也是科學也是詩。不斷擴大深入到世界上優秀思想家、藝術家、組織家,以及萬萬千千素樸年輕生命中,作成千萬種不同的發展,人類關係才因之完全重造,改變了世界面貌,形成人類進步的奇跡。這種對思想的倚重,一面是不明白流行在文學運動中「政治高於一切」對人民革命的意義,一面卻承認共享共有的進步社會理想是哲學也是詩,一面對舊政治絕望,另一面對新的現實鬥爭又始終少認識,少聯繫。

  這個思想發展,和更長遠一些的生活背景有關聯,我所生長的鳳凰縣,多外來商人、屯丁和苗民混合居住。由於習慣上的歧視和輕視,後來被人稱作「鎮筸苗子」。出於民族壓迫,清政府早將土地全部收歸官有。辛亥革命失敗、城區四郊殺人到數千,犧牲的大部是苗人。這以後,軍閥割據火並,大小軍閥土匪反復砍殺,貪官污吏惡鄉保橫徵暴斂,……我從這種可怕環境中長大,按家庭出身宜有向上爬意識,生活教育卻使我向下看。我由於否定這個現實,五四運動的微波餘浪,把我推送到了北京城。北來後軍閥政治的黑暗,加深了我對政治二字的厭惡,卻也妨礙了我對政治深一層的理解。這時,左右思想陣容分化明確。莢美系學者正在討論科學玄學,為一堆抽象名詞糾纏得極熱鬧。我得到一種印象,即這些學者名流對明日社會,怕做不了什麼事。因此,生活交往依存於自由主義者群,思想情感見於作品與孤立而偏左。另一方面,社會新舊鬥爭一系列發展,我都一一見到,越來越複雜尖銳,我卻儼然游離於糾紛之外。

  政治鬥爭時有張馳,而文學鬥爭上隨之時而飆舉雲起,時而灰飛煙滅。兩種鬥爭在曲折發展中又都不免聯合複分化,令人把握不定,浸透一種感傷的心情,把歷史上一些作者比擬太空諸星,以為各自照耀,各有千秋,還依然是一個整體。古今人雖相去千里萬里,恰如萬壑爭流,彼此終必到達人類進步的大海。因此雖活在20世紀波瀾壯闊的中國社會中,思想意識不免停頓在19世紀末的文學作家寫作意識領域中。

  經過在革命大學10個月的學習,對文學與政治的關係、集體主義和實踐的重要性,有了新的理解。惟就個人認識,則《實踐論》的偉大意義,卻不在乎為擴大闡釋此文件而作的無數引申,實重在另外萬萬人如何真正從沉默無言的工作中的實踐,即由此種工作生活的實踐,檢查錯誤,修正錯誤,一切不離乎實踐。

  在北京解放後的三年中,由於報刊上完全消失了沈從文的蹤影——既無作品發表,也沒有關於他的消息,引起海內外的種種猜測和謠傳。有說沈從文因受折磨死去的,有說他被關進監獄的,有說他被強制勞改的。為澄清謠言,回答海內外親友的惦念,沈從文寫道:這個檢討則是這半年學習的一個報告,也即我從解放以來,第一回對於個人工作思想的初步清算和認識,向一切關心過我的,教育幫助過我的,以及相去遙遠聽了些不可靠不足信的殘匪謠言,而對我有所惦念的親友和讀者的一個報告。

  此時,沈從文的工作已經正式轉入歷史博物館。從中央革命大學出來後,沈從文曾隨工作組去四川宜賓,參加過一段時間的農村土地改革工作。

  從四川返回北京後不久的一天,突然有小車來接沈從文去北京飯店,說陳賡約他見面,並請他吃飯。

  眼前的事實將沈從文猛然拉回到20年前,耳邊響起胡也頻的聲音:「你的一個老鄉想見你。」不想這個長達20年的預約,到今天還沒有過時失效。想想20年的人世變遷,沈從文不免起恍若隔世之感。

  一見面,陳賡向沈從文敘述了自己早年的一段遭遇。20年代,陳賡曾流落到湖南衡陽。正當窮困潦倒、走投無路,不知何以為計時,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一個姓曾的湘西人。其時,此人在衡陽當鐵路局長。見陳賡處境狼狽,旋即慷慨解囊,送給陳賡30塊找作路費,介紹他去了廣州黃埔軍官學校。幾十年來,陳賡一直感念著這位湘西人。20年前約沈從文見面,20年後仍不忘踐約,沈從文知道,愛屋及烏,這是眼前這位開國名將一份感念之情的替代性的寄託。然而,他仍然從這位共產黨人身上,感到了人與人之間彌足珍貴的純真而誠摯的溫情。

  隨後,陳賡關心地詢問了沈從文目前的情況。得知沈從文己轉入歷史博物館工作,陳賡說:「你沒有什麼問題,不要有什麼負擔。抗戰時期,你的作品在解放區也很流行。現在在博物館工作,這也很好。」末了,陳賡拿來一些舊畫和其它文物,請沈從文鑒別。其中,一個出自土司的翡翠,為無價之寶。

  這次會見,給了沈從文一種難得的精神慰藉。陳賡的話也使沈從文恍然若悟:過去一時將自己當反動派看待,顯然不是上面的示意,不是出於共產黨的政策。歷史的一時誤解與歷史的真實目的之間,政策執行中的偏差與政策本身,不可免存在著矛盾。然而,這種認識上的不能統一處,又使他隱隱約約地有了一點擔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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