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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難的選擇(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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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對文物的愛好從廣泛的欣賞逐漸轉向專門的搜集。在北京時專收瓷器,還在外國人之前,他就注意到了青花瓷的價值;在雲南期間,專門收集耿馬漆盒,後來又轉向搜集錦緞絲綢。抗戰勝利返回北平後,他與朱光潛同住一個院子,他對朱光潛說,「趁二位太太沒來,趕快買東西」。及至二位夫人回到北京,兩人仍變著法子買各種便宜的文物。1947年我們又相聚在北平。他們住中老胡同北大宿舍,我住他家裡邊一間屋中,這時他家除漆盒書籍外,充滿青花瓷器。又大量收集宋明舊紙。三姐覺得如此買下去,屋子將要堆滿,又加戰後通貨膨脹,一家四口亦不充裕,勸他少買,可是似乎無法控制,見到喜歡的便不放手…… 在那座四合院中,還住著朱光潛先生,他最喜歡同沈二哥出外看古董,也無傷大雅的買點小東西。到了過年,沈二哥去向朱太太說:「快過年了,我想邀孟實陪我去逛逛古董鋪」,意思是說給幾個錢吧。而朱先生亦照樣來向三姐邀從文陪他。這兩位夫人一見面,便什麼都清楚了。我也曾陪他們去過。因為我一個人,身邊比他們多幾文,沈二哥說,四妹,你應該買這個,應該買那個。 我若買去,豈不是仍然塞在他的家中,因為我住的是他們的屋子。① 他大半生都在從事搜尋和研究民間手工藝品的工作,先是瓷器和銅器,後轉到民族服裝和裝飾,我自己壯年時代搜集破銅爛鐵、殘碑斷碣的癖好也是從文傳染給我的。② 然而,沈從文搜集文物,其意並不在收藏。買來的文物,常常是隨後送了人;送了,又再買。 從文表叔一家老是游徙不定。在舊社會他寫過許多小說,照一位評論家的話說:「疊起來有兩個等身齊。」那麼,他該有足夠的錢去買一套四合院的住屋了,沒有;他只是把一些錢買古董文物,一下子玉器,一下子宋元舊錦,明式家具……精精光。買成習慣,也送成習慣,全搬到一些博物館和圖書館去。有時連收條也沒打一個。都知道他無所謂,索性連捐贈者的姓名也省卻了。①一批又一批文物,就這樣從他手中過去,而有關這些文物涉及廣泛的知識——一種真正財富,卻在他腦子裡留下來了。早在40年代,他就寫過《讀展子虔的〈遊春圖〉》一文,比證相傳為隋代畫家展子虔所作《遊春圖》真偽,洋洋萬餘言,敘隋唐以來中國畫史,如數家珍,並涉及隋唐以下服飾、裝裱、絹素及人物起居方式各代特徵。其獨到的見解,在30多年後,為不斷出土的眾多文物提供的資料和後來者的研究所證實;並發表過《收拾殘破》等論文,抗戰勝利後就如何保護文物大聲疾呼過。 然而,這一切,在當時只不過是一時興之所至而已。沈從文生命發展的潛能,是朝著文學的方向獲得昇華的。他在文學上所取得的成就,抑制住了生命潛能朝文物研究方面的發展。現在,要重新改由這方面發展,雖是性之所近,仍然還得從頭作起。儘管如此,後半生工作的方向,在沈從文心裡卻逐漸變得明朗起來。 清查北京古董鋪的工作結束後,工作去向問題立即擺到了沈從文面前。 當時館裡的人不少,其中有13個教授。大家都不安心,館領導徵詢大家意見:如果不願留下來,可安排到別的單位工作;如果願意留下來,有什麼條件盡可以提出來商量。結果,其餘的教授都離開了歷史博物館,轉到其它單位工作去了。對沈從文,也提出北京師範大學和中國人民大學供他選擇。沈從文終於做出了留下來的決定。他對博物館領導說:「工資不要超過館長,能給我工作提供方便就行了。」 這一決定終於導致沈從文與文學創作的最終告別。1953年,全國第二次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召開,沈從文以美術組的成員與會。會議期間,毛澤東、周恩來等國家領導人在人民大會堂接見了包括沈從文在內的一些文學家、藝術家。見到沈從文時,毛澤東詢問了沈從文的工作和身體情況,而後說: 「你還可以寫點小說嘛。」 沈從文報以微笑,對毛澤東提出的希望卻未能作答。他心有著難言之隱。——若作否定性回答,豈不辜負了党和國家主席的一片好意;若作肯定的回答,又豈非當面撒謊?因為就在這之前,沈從文已收到上海開明書店來信。信的大意是說:你的作品已經過時,凡在開明的已印未印各書稿及紙型,已全部代為焚毀。——沈從文心裡在文學創作方面尚存的一點火星,至此已完全熄滅。 沈從文在歷史博物館的工作,是為陳列的展品寫標簽。歷史仿佛開著玩笑,將他拉回到當年在湘西軍隊裡當文書的位置上。這使得許多親友大惑不解。從香港回國工作的黃永玉,此時正寄居在北新橋大頭條的沈從文家裡。見沈從文那份在新的工作上安之若素的神氣,心裡有了疑問。 他的工作是為展品寫標簽,無須乎用太多的腦子。但我為他那精密之極的腦子擱下來不用而深深惋惜。我多麼地不瞭解他,問他為什麼不寫小說;粗魯的逼迫有時使他生氣。① 然而,各報刊向他約稿的仍不乏其人,沈從文卻不為所動,他開始主動割斷與文學創作的聯繫。 辦刊物的朋友有時輾轉相托請他寫點短稿,不是「推」就是「拖」,真如老話說的,好比駱駝穿針眼。總是常用「過時了,過時了」來搪塞。接著他還會說在這方面自己「已下降到接近報廢程度」,所以只有「避賢讓路」之一途。有時信中虛晃一槍:「老朋友來談談天,還像滿有興致,問這問那,也間或煽起一點童心幻念。」但一說到真格的,請他就湯下面地寫那麼千兒八百字,他就掛出了免戰牌,兩手一拱,「饒了我吧!」②然而,沈從文並沒有心如槁灰,以消極退隱的方式以求自保。一個人活著,就有責任待盡。他的生命之火並未熄滅。只是在一種不作廣告,不事聲張,旁人迷惑不解,自身也默默無語狀態中,開始了向另一片天地的艱難跋涉。當終於有一天,人們在那片新的領地裡發現沈從文的身影時,便不能不驚歎生命所能創造的奇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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