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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復蘇(2)


  沈從文感到一種惶惑。思前想後的結果,他將寫成的文稿揉成了一團。這篇文章的生命,終於結束在它的搖籃裡。然而,沈從文並沒有為此感到委屈。他明白,一個民族、國家的翻身重建事大,個人能不能寫小說事小。眼下,人民解放軍正在向大西南和西藏進軍。國土的統一已成定局。自辛亥革命以來,中國因軍閥割據形成的分裂混亂已告結束,歷史迎來了中華民族重建國家的契機。從現在開始,將有一番轟轟烈烈的開拓。而這,恰恰是他幾十年來夢寐以求的。

  這時,沈從文收到了6年前即去了香港的表侄黃永玉的來信,向他詢問解放後國內情況。他立即寫了回信,以長輩身份,情辭懇切地要黃永玉來北京,以自己所學,為民族的文化建設服務。

  接到沈從文的信後不久,黃永玉便趕到北京來探望沈從文了。為了堅定他們回來工作的信心,沈從文和張兆和有意掩蓋了不久前發生在沈從文身上的那場危機。

  我是個從來不會深思的懶漢。因為「革大」在西郊,表叔幾乎是「全托」。週一上學,週末回來,一邊吃飯一邊說笑話,大家有一場歡樂的聚會……在那段日子裡,從文表叔和嬸嬸一點也沒有讓我看出在生活中所發生的重大變化。他們親切地為我介紹當時還健在,寫過《玉君》的楊振聲先生。寫過《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的廢名先生,至今生氣勃勃,老當益壯的朱光潛先生,馮至先生。記得這些先生當時都住在一個大院裡。

  沈從文自己渴望重新工作。在「革大」時間一久,他便感到學習的安排在時間上不太經濟,有時不免流於形式。沈從文是個不願閑著的人,尤其是在這國家百廢待興的時候。他感到一種難耐的焦渴,每上固有的那份執拗脾性又重新露頭了。

  一天,他跑去找負責研究班生活管理的那位解放軍班長,愁眉苦臉地說:

  「請你去上面問一下,改造改造,要到什麼時候為止?不要我做事就說明白。」

  望著沈從文坦誠的臉,年輕的班長笑了:「我去請示一下。」

  幾天後,班長對沈從文說:「問過了。上面要你仍然寫文章。」

  研究班終於結了業。結業之前,按學校統一規定,每個學員都必須結合學習體會,對照自己過去的思想寫出一份檢查。這份檢查沈從文寫得很艱苦。別人一個接一個交了卷,他卻感到難以下筆,好容易在離校前夕,他完成了這份自我檢查。按完成的時間先後,沈從文得了個倒數第一。1951年,沈從文發表了他寫於解放後的第一篇文章《我的學習》,其中包括了這份檢查的基本內容。北京城是和平解放的。對歷史對新中國都極重要。我卻在自己作成的思想戰爭中病倒下來了。記得20年前寫過一本小小自傳,提及30年前初到北京,在旅客簿上寫上了自己名字時,末尾說,從此就來學習一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這句話不意用到20年後的當前,還十分正確而有意義。我在學習。先學習肯定自己得回自己,再否定自己。

  向現實學習,明白現實沉重、錯綜與複雜。也明白一個人肉體和神經在極大挫折超過所能擔負重荷後,是種什麼情形。對於一己,則深刻認識只不過是千萬渺小生物之一,渺小之至。過去似乎還有些思想,有些理想,有些對於國家歷史文化和活生生的青春生命深刻的愛,對於一切新事物充滿了天真的好奇和對人對事無比的熱情。而反映于工作中時,這一切且照例影響到文字,形成一種強烈氣質,也有我也有客觀存在種種聲音顏色與活潑生命,以及對於四時交替節令氣候的感觸。一病回復,對世事如有如實無知。對自己,作較深一點的認識,通常只是充滿一種不可解的悲憫。記得阮籍有兩句詩:「時變感人思,經冬複曆夏。」從住處窗前齊簷的向日葵,扭著個鬥大花朵,轉來轉去,已經三次看到生長和枯萎。

  我想到我實忽忽倏倏過了三年。學習中體力稍回復,認識隨之而變……

  經過學習,我業已認識到,自己過去習作中一部分,見出與社會現實的脫節。由情感幻異的以佛經故事改造的故事,發展成「七色魘」式的病態格局。以及《看虹錄》、《摘星錄》中誇侈荒誕的戀愛小說,再到解放前夕以抽象觀念拼合來說明戰爭——雖出於對和平的渴望,實為知識分子彷徨無主的心理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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