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沈從文傳 | 上頁 下頁
徘徊於戰爭抽象與具象之間(2)


  所謂「第三種」政治勢力,是國共兩黨外其它黨派中的一部分人士,超脫于共產黨和國民黨的政治立場之外,企圖走第三條道路」所形成的一種政治力量。在對國共兩黨政治不信任這一點上,沈從文與「第三種」力量屬同一思潮。但沈從文反對以派別反派別,不願參加任何形式的派別與集團活動。因此,有人稱他為「第四條道路」的鼓吹者。

  抗戰勝利後,原先與沈從文一同在《大公報》編文藝副刊的蕭乾也回到了北平。全面內戰爆發後,蕭乾參加了「第三條道路」的活動,並四處奔走,與錢昌照等人積極籌辦《新路》雜誌。這天,蕭乾來到沈從文住處,邀沈從文參加刊物的籌辦,並在發起人名單上簽名。

  看看眼前的名單,沈從文眉間起了一絲陰雲,心裡起了一點憂鬱,幾份懷疑。

  「我不參加。」他輕輕地卻又斷然決然地說。

  黃乾只好作罷,告辭而去。此後在這個問題上發生的分歧與矛盾,終於淡化了兩人之間的交往與友誼。

  政治上不與任何人結盟,一種徹底的非派別、非集團主義,支配了沈從文的人生選擇。他對政治派別和集團的「特殊包庇性」懷有根深蒂固的懷疑,掙脫集團拘束和人身依附,爭取「生命」獨立,構成沈從文20歲後生活道路的主旋律,他的信念來自他特有的人生經驗。

  這種信念同時深植於他對鄉土命運的觀照。在這期間,特別影響到他對戰爭和中國命運問題思考的,恰恰是湘西地方命運的歷史演變。

  1947年,沈從文收到親友的來信。從信中得知了那支被迫離開鄉土的「筸軍」(原先由陳渠珍統領的那支軍隊)的最終歸宿:內戰爆發後,這支經整編的「甲種師」部隊,奉命駐防山東膠濟線上。一個星期前,在萊蕪戰役中全數覆滅,師長也隨之陣亡。

  沈從文心裡刮起了一場急風驟雨。他想起辛亥革命後30餘年間,上承清代屯防綠營兵的「筸軍」興衰敗亡的歷史。

  緣於鹹同年間組辦筸軍的瀆武主義傳統,在辛亥革命後中國大小軍閥的戰爭中,湘西的年輕人大都寄身行伍,企圖從軍官上找出路。可是,這支地方軍隊與外界又完全孤立或游離,無所歸宿。員參加過「靖國」、「護法」戰役,戰事一過即退回湘西。後來接手這支軍隊指揮權的陳渠珍,受「割據自保」心理的支配,滿足於保地自雄,對內又沿守舊制,不思改革,終於導致苗民起義。在內外壓力下,陳渠珍下野,隊伍不得不交給國民黨中央勢力支配,離開鄉土。抗戰爆發後,先後參加過松滬之戰、南昌保衛戰、反攻宜昌、洞庭西岸荊沙爭奪、南岸據點爭奪、長沙會戰。每次戰役下級軍官幾乎全部陣亡,中級半死半傷。出於國家民族意識和湘西人的面子考慮,受傷的旅團長一出醫院就返回湘西補充兵員。抗戰勝利後,多數官兵以為和平來臨,盼望不久即能改編退役。那位師長還想退役後去北平讀幾年書,然後與沈從文合作,寫一本關於湘西地方歷史的書。卻不想內戰終於不可避免,這支非蔣介石嫡系,八年抗戰剩下的筸軍殘餘,在一種極曖昧情形下,終於被時代的颶風連根拔去,迎來了自身的悲劇結局。

  戰爭的災難不僅降臨到這支身遭覆滅的五千官兵身上,而且在更大範圍內落到了湘西民眾頭上。8年抗戰,湘西民眾承擔了這支軍隊的全部戰爭重負。眼前的一份死亡帶給五千寡婦萬人父母,許多家庭將由孤兒寡婦自作掙扎!

  ——沈從文悲從中來。他看到的是整個湘西地方的悲劇命運,從歷史中發現了一種無從規避的必然歸宿。就在得知這支筸軍全數覆沒消息的同時,沈從文收到了一個十多年不通音訊的朋友寄來的詩集。詩集中用了一些黑綠二色套印的木刻插圖。經過打聽,才知道這位年齡不到20歲的木刻作者,湊巧正是表哥黃玉書的長子黃永玉。沈從文為「命運偶然」吃驚,他由此想起有關黃玉書一生的遭遇,隱隱約約地感到了它與那支外出筸軍命運之間的某種必然聯繫。

  3月23日,沈從文在《大公報》上發表長篇紀實散文《一個傳奇的本事》文章以湘西歷史變化為經,黃玉書一家的災難遭遇為緯交織寫出,從深處對湘西地方的歷史命運作出了思考。

  文章以極大的比重,敘述了筸軍的歷史演變過程後,追究了這支軍隊膠東一役全數覆滅的原因——既非戰術上舉措失當,也不是武器裝備低劣,而是出於傳染浸潤在官兵中的厭戰情緒。

  從私人消息,方明白實由於早已厭倦這個大規模集團的自殘自瀆,因此厭戰解體。專家們談軍略,談軍勢,若明白這些青年人生命深處的苦悶,還如何正在作普遍廣泛傳染,儘管有各種習慣制度和小集團利害拘束到他們的行為,而且加上那個美式裝備,但哪敵得過出自生命深處的·另·一·種·潛·力,和某種做人良心覺醒否定戰爭所具有的優勢?

  沈從文明確意識到戰爭的勝負,實取決於人心的向背。雖然販亡的一方屬￿自己鄉土那支軍隊,其中多有自己親友、熟人,但他並未將歷史的過錯歸於對方,是非界限是分明的。將其與《從現實學習》一文所持觀點相比較,見出二者的差別。正是在抽象的層次上,確立了沈從文籠統的反戰立場;而在具象層次上,沈從文仍有著雖不曾明言,卻不難辨識的是非傾向。因此,他看到這支鄉土軍隊一方面雖厭倦民族內部的自相殘殺,人心解體,另一方面,出於長期的習慣制席的拘束和對小集團利益的依附,一經陷入,終無法自拔。於是,悲劇就在這種情形下被鑄定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