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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北平前後(3)


  有個未識面的青年作家,家中因喪事情形困難,我想作個「乞醯」之舉,凡樂意從友誼上給這個有希望的青年作家解除一點困難,又有餘力作這件事的,我可以為這位作家賣20張條幅字,作為對於這種善意的答謝。這種字暫定最少為10萬元一張,我的辦法是凡是要我字的,可以來信告我,我寄字時再告他如何直接寄款給那個窮作家。這個社會太不合理了,讓我們各盡所能,打破慣例作點小事,盡盡人的義務,為國家留點生機吧。

  你們若覺得我這個辦法還合理,有人贊助,此後我還想為幾個死去了的作家家屬賣半年字。這些人的作品,可能是你們在作學生時代常常接觸,影響到你們很大,他們的工作意義極有助於文學進步和社會重造,卻死于工作辛勤或時代變亂中。我們值得從這個方式上表示對於人類的愛和文化知識的尊重。擴大我們的愛憎和尊重,注入於我們工作中,生活中,信仰中,社會明天就會不同得多!

  沈從文啟

  1947年9月這位未識面的青年作家,就是詩人柯原,時年16,就讀于河北高等工業學校,參加進步文學團體,經常在沈從文主編的《益世報》、《平明日報》的文學副刊上發表詩作。30多年後,柯原回憶這段往事說:

  1947年秋,我的長期當小職員的父親,因年老被裁失業,患了急性肺炎。當時醫療費十分昂貴,如今很普通的一小瓶盤尼西林(青黴素),當時就要10幾萬法幣,我家中只靠姐姐當小學教師的微薄工資,以及親友的接濟度日。父親的治病及去世後辦理喪事,使家中負了一筆債,母親和姐姐都十分愁苦。這時,我抱著試一試的心情,給沈老師寫了一封信,打算預支些稿費,以償還部分債務。沈老師對此十分關心,馬上寫了信來,提出為我義務賣字。接著,就在《益世報》文學週刊上登了啟事,大意是:為一家庭遇到困難的青年作者義務賣字,願購者可將要求寫的規格、內容等,寄到沈從文處,由沈按要求書寫後,通知購買者將價款寄到該青年家中。沈老是著名的作家,他的書法又是很受人喜愛的。在啟事刊出後,就有不少人寫信購買。當然,這些人大抵也不是什麼闊佬,而是憑著同情心來援助一個青年詩人的。記得當時我收到的寄款就有20多份,每收到一筆錢心中都是熱乎乎的,有的人還寫來了親切的問候。這是在當時情況下,沈從文老師對一個無名詩人所能盡的最大限度的捐助了。由於這筆款,終於將家中的債務還清了。母親得知此事後,一直在叨念和祝福這位沒見過面的好心腸的教授。

  即便是困居雲南期間,他也從未為自己賣過一張字幅。這大約也是在欲助乏術情形下,不得已打破慣例的。在沈從文的生活道路上,他自己也曾陷入困境,並得人之助。因此,他能推己及人,盡其所能慷慨助人,並始終信守著這一可貴的為人之道。為柯原賣字,只不過是許多同類事蹟中的一例。這既與他的經歷有關,也得之於他所具有的善良熱情、慷慨好義的苗族血緣,同時又出自他對人與人之間相互理解與同情的渴求。

  然而,這一件本身並無奇光異彩的普通人事,卻作成了此後30餘年的一段人生傳奇。1948年,柯原穿越國民黨的封鎖線,進入共產黨領導下的解放區,入華北大學學習。1949年又隨人民解放軍南下,遂失去了與沈從文的通訊聯繫。在此後長達30餘年的漫長歲月裡,因不間斷的政治運動,一種無形的障礙梗阻在這新老兩代作家之間。由於與沈從文曾有過的這段因緣,柯原還受到過政治上的牽連。直到1980年,柯原去北京出席「自衛還擊作戰徵文」授獎大會時,才第一次與沈從文見面。

  從40年代末到70年代末,長長的30年啊,在同一塊土地上,卻形成了長長的生活的、感情的斷層。直到80年代,終於走到了斷層的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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