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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北平前後(2)


  街上依然到處都是人。可是許多人一眼看上去,神氣間卻有相通處。——睡眠不足,營養不足,從檯面上的偉人,到羊肉館掌櫃,都顯出一種疲倦或退化跡象。還有市儈官僚、下流偵探、改裝漢奸混雜其間,正暗中策劃從日本人手裡搶收某項產業,或以過去一時與日本人打交道的方式,重新加入某種文化活動……

  然而從深處看,這種人卻又一律有種做人的是非與義利衝突,羞恥與無所謂衝突而遮掩不住的淒苦表情。

  ……我們是不是還有辦法,可以使這些人恢復正常人的反應,多一點生存興趣,能夠正常的哭起來笑起來?我們是不是還可望另一種人在北平不再露面,為的是他明白羞恥二字的含義,自己再不好意思露面?我們是不是對於那個更年輕的一輩,從孩子時代起始,在教育中應增加一點什麼成份,如營養中的維他命,使他們生長中的生命,待發展的情緒,得到保護,方可望能抵抗某種抽象性疾病的傳染,方可望于成年時能對於腐爛人類靈魂的事事物物,能有一點抵抗力?再看看大街兩旁,沈從文始發現滿街人家屋簷下,都掛了一面青天白日旗。今天是個什麼節日?問問旁邊鋪子裡的人,原來今天是孔子生日,全國教師節,北平正準備舉行8年來第一次祭孔大典,全國各地也將於同一天舉行典禮。這次蘇州之行在平江府見到的那個文廟的影像,此時浮凸于沈從文的腦際。那文廟已是一片荒涼,兩廊已變成馬廄,幾十匹軍馬,正由一排老兵看守豢養。兩相對照,沈從文有了一種滑稽的感覺。這些軍馬今天要不要牽出,好讓一些老教師進廟行禮?軍馬可以暫時牽出,正殿上那些無法計數的蝙蝠,又如何處理?師道在儀式上被尊重,可是在許多地方,教師卻仍在軍馬與「蝙蝠」中討生活。現實到處都是喜劇,然而從深處看,卻不免令人起悲憫感、痛苦感。

  就在沈從文重返北平的同一個月,在美國政府的援助下,國民黨撕毀了與共產黨達成的停戰協定,集結50萬大軍,在安徽來安至江蘇南通的800裡戰線上,向共產黨領導的蘇皖解放區大舉進犯。由國民黨挑起的全國內戰終於爆發。抗日戰爭結束不到一年,戰爭的陰雲又一次籠罩在中國的上空。

  全國內戰的爆發,擊碎了多數中國知識分子和平民主建國的夢想。國民黨統治區的政治黑暗,因物價飛漲導致的生活困頓,改變著許多人的人生態度。有的拍案而起,投入反內戰、爭民主的群眾運動;有的失去了精神平衡,陷入對現實的絕望。重返北平的沈從文,住在中老胡同北京大學宿舍。同時住在這裡的,還有廢名、朱光潛、馮至等一大批學者、教授。這時,內心的極端孤寂,已使廢名的精神瀕臨崩潰,試圖從宗教中尋求心靈的解脫。每天早晚,他都要打坐參禪,並常常「走火入魔」,在一種近乎迷狂狀態中,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情形十分淒涼。沈從文理解他的心境,並能體驗廢名心靈深處的創痛,經常去廢名處,陪他說說話。這時,沈從文也正閱讀佛經典籍如《雲芨》之類。廢名一見沈從文,就說:「從文,你不要學什麼道,要學就跟我學。『道』就在我這裡!」

  然而此時,沈從文並不想悟「道」出世,一回北平,他就成了個大忙人。由於是在抗戰勝利後復員歸來,加上抗戰前在北平所具有的廣泛影響和基礎,沈從文同許多著名作家、教授一樣,正受到青年學生和社會各方面的歡迎。除了繼續留在北京大學任教,沈從文還同時擔任了四個大報文學副刊的編輯。天津《益世報》的《文學週刊》由沈從文署名主編,北平的《經世報》(由楊振聲署名主編),《平明日報》文學副刊的實際編務由沈從文擔任,《大公報》文藝副刊因戰前的舊關係,也邀請沈從文參與編輯。於是,教學、寫作、編輯文學副刊、指導學生組織的文學團體,接待不斷來訪的客人,填滿了沈從文的生活日程。

  北大好些教授住在中老胡同北大宿舍,我常常到中老胡同沈家小小的院宅中去。到沈家談天、吃茶、吃飯的客人很多,有教授,有作家,更多的是年輕人、學生和一些別的人。雖然沈從文是個大忙人,寫小說,在北大教課,款待來客,我去時他總找時間同我談天。雖然他一口湘西土音我只能聽懂一部分,我卻很喜歡聽他談話。

  這一切,在沈從文的主觀世界裡,都是圍繞著一個宏心大願進行的。即為著復興文學運動,「重造經典」,以改造民族的精神。為著這個目的,他將文學的社會功用放到極重要的地位,將其視為社會前進的杠杆:「文字猶如武器,必好好用它,方能見出它的力量。誠如康拉德所說,『給我相當的字,正確的音,我可以移動世界,」。「凡希望重造一種新的經典,煽起人類對於進步的憧憬,增加求進步的勇氣和熱情,一定得承認這種經典的理想,是要用確當文字方能奏效的」。——在他的全部活動中,都寄託了這一份書呆子的理想。

  然而,沈從文的努力仍然結出了果實。他所主編的文學副刊,在平、津一帶,產生了較為廣泛的影響。一如當年主編《大公報》文藝副刊,沈從文十分注重青年作家的培養。單是詩歌創作方面,經常在這些文學副刊上發表作品的,就有穆旦、鄭敏、陳敬容、袁可嘉、杜運燮、李瑛、柯原等人。在40年代中國文壇上,穆旦、鄭敏、陳敬容、袁可嘉、杜運燮等人形成的象徵詩派,佔有重要的地位;而李瑛、柯原等,成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的詩壇中堅。對這些文壇生力的出現與成長,沈從文感到由衷的喜悅。1947年,他著文評論說:

  本刊由我發稿50期中,載了不少新詩,各方面的作品都有,得到不少讀者來信鼓勵,也有一二讀者來信責備我不懂詩,所以,淨登載些和編者一樣宜於入博物院的老腐敗詩作!這些善意讀者可想不到在刊物上露面的作者,最年輕的還只有十六、七歲!即對讀者保有一嶄新印象的兩位作家,一個穆旦,年紀也還只26歲,一個鄭敏女士,還不到25。作新詩論特有見地的袁可嘉,年紀且更輕。寫穆旦及鄭敏詩評文章極好的李瑛,還在大二讀書,寫書評文筆精美見解透闢的少若,現在大三讀書。更有部分作者,年紀都在20以內,作品和讀者對面,並且是第一回!所以讀者這種錯誤責備,對編者言反覺光榮……這小刊物的明日理想,一定將依然是活潑青春的心和手,寫出老腔老氣的文章。可是,這時的中國,一個青年作家的出現與成長,是背負了怎樣一種社會重壓!政治無民主,生活無出路,許多人都是在艱難的環境裡掙扎。對他們遭遇的種種困難與不幸,沈從文都能感同身受,並盡自己所能來幫助他們渡過難關。1947年9月,沈從文收到一位從未識面的青年詩人的來信,信中敘說了自己家中遭到的不幸。沈從文立即在報上登出一則「啟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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