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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返北平前後(1)


  東方的天邊已經泛亮,又一個黎明降臨了。

  沈從文擱下手中的筆,從書桌前站起,輕輕地開了門,來到屋外,然後徑直朝滇池方向走去。

  清晨冰涼的空氣,直通入沈從文大腦神經中樞,不僅驅除了一夜伏案寫作的疲乏,而且頭腦反具少有的澄澈清明。一會兒,太陽出來了。野外各種生物一一從睡夢中醒來。到處是朝露。一些知名不知名的野花,在露水朝陽中,顯現出一種近乎純粹的神性、自然的巧慧與生命的莊嚴。戰爭終於結束了。8月15日,天皇裕仁正式宣佈日本無條件投降。那天夜裡,在沈從文居住的這個小村子裡,最先得知消息的彼得,一個60歲的加拿大老人,提了一個搪瓷面盆,一面發瘋似的狂敲,一面滿村子裡亂轉,各處跑來跑去報信。那情形給沈從文的印象十分鮮明,正如同日軍飛機第一次轟炸南苑,微雨中從北平上空掠過時所得印象相仿佛。這是位於一場大規模人類戰爭起點與終點線上,兩個並不壯觀的微小景象。然而,在這條線起訖點之間,卻是長達八年的「時間」。填補這段空隙的,是萬千人民的死亡流離,無數名城大都的毀滅,萬千人民理想與夢的被蹂躪催殘,萬千種哀樂得失悲歡的交替……熱淚濕了沈從文的眼睛,心裡反有了過去八年戰爭進行中少有的悲壯沉重。

  今天已是9月9日,沈從文與張兆和的結婚紀念日。事有湊巧,從報上載明的消息中,沈從文得知中國戰區的日本投降儀式也將于今天在南京舉行。幾天前,沈從文已邀約了幾個在昆明的朋友,來鄉下相聚,一則酬答夫人十餘年來操持家務的勞累,一則慶賀戰爭的勝利結束。昨天夜裡,他寫成了一篇題為《主婦》的小說,作為送給張兆和的禮物。9年前,在結婚3周年時候,他也曾以同樣方式,寫過一篇同題小說,送給張兆和作紀念。當時張兆和看過文章後,與沈從文打趣說:「你畫得很像。可是,你為了詞藻美麗,恰恰把我的素樸忘了!」

  ……滇池已在沈從文眼前鋪開。水波在陽光中泛亮,一片碧水中,西山群峰在嵐氣濕霧中如一線黛綠色長眉。大自然的莊嚴神奇,使沈從文心動神搖。滇池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吸力,要牽引他朝湖中心走去。他又一次觸到了「自然」與「生命」。

  ——「自然的神性在我心中越加強,生命的價值觀越轉近一個瘋子。」

  ——「你比誰都顯得少不更事,就因為你缺少人必需的那點『平常』!」

  耳邊響起張兆和責備的聲音,沈從文才記起清早出門,已忘了給家裡打招呼。這時,張兆和說不定正為自己擔心——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想起那個「素樸」,沈從文在路邊採摘了一把帶露的藍色野花,然後急匆匆跑回家去。

  果然,張兆和正等在屋門口。她感到有點勞累,有點疲乏。結婚十餘年來,她不僅要養育孩子,操持家務,應付一家人的「生活」,——沈從文是那樣不會「生活」,而且要學習駕馭這個耽於幻想的不馴服的山民藝術家,精確而適時地將他從想像中拉回現實,像一個平常人一樣去適應「生存」。別人用美麗的詞藻去征服讀者,他卻照例用手中的筆征服自己,常常為想像弄得十分軟弱又十分倔強,在人事上比一個孩子還天真幼稚!時常在幻想中從星光取火,得到後又沉溺於另一個想像,無從掙扎,終於死去……,在一種習慣方式中恐嚇自己。對生命的憂患,折磨得他永遠不得安寧,卻又無從離開這種想像。正如同一團離奇的星雲,非得用一種極精微數學公式,才能將他捉住,放入正常的運行軌道。見沈從文回來,張兆和抱怨說:「你到什麼地方去了?怎麼不說一聲,孩子們都找你去了!」

  瞥見沈從文手裡的野花:「為了這個好看,忘了別人的著急。」

  「不,正因為想照9年前寫篇小說,紀念9月9日。文章還是那個題目,我卻取得了那個『素樸』,你瞧它藍得多好看!」回到屋內,張兆和一邊將花插入白瓷敞口瓶內,一邊說:「你猜我想說什麼?」

  「你在想,『這禮物比什麼都好!你的故事寫完了,好好地睡兩個鐘頭。10點鐘我們再去火車站接客人。你太累了!』我將說,『不,我不過是這一天有點累,你卻累了12年!我想起就慚愧難過!』」

  「喲,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你說慚愧!」

  從張兆和不甚自然的微笑中,沈從文依稀看見了一點淚光……

  1946年夏,沈從文一家離開了雲南。因張兆和準備回蘇州住一段時間,沈從文送母子三人到蘇州後,獨自先期回到北平。

  當天,沈從文即走到北平大街上散步,尋訪闊別9年的古都。一切都十分熟習,似乎又有點陌生。天安門新油漆的高大門樓前,停放著一堆龐然大物。8個或10個輪子,托著厚厚的鋼鐵軀殼。一根長長的管子斜斜伸出,霸道地指向天空。外面雖用一層油布罩著,沈從文卻明白那是用來屠殺中國人的美國坦克。不時有一輛輛6輪大卡車,滿載了新徵發來的壯丁,向城外駛去。沿路可見攔路鐵網,有武裝崗哨守住路口,對往來行人實施搜身盤查。還在昆明時,沈從文就常聽人以新八股腔調議論國事說:「此後南京是政治中心,上海是商業中心,北平是文化中心。」可眼前的現實卻儼然最不留情面的諷刺,政治中心照例擁有權勢,商業中心照例擁有財富。目前南京雖有權勢,上海也有財富,卻一律打上了「美國」標記,兩個中心原來與老美不可分!而北平這個「文化中心」,也正在用美國的軍事裝備來點綴!抬眼望望北平的秋空,有成群白鴿正振翅飛過,與目前現實極不協調。北平淪陷了8年,再加上種種新的政治忌諱,居然還有這種帶象徵性的生物,敢於在空中自由飛翔。攔路鐵絲網前,此時正有兩個衣冠齊整的紳士,下車等候檢查,樣子謙和而恭順。這兩位衣冠人物近10年一定不曾離開北平,在日本人統治下困辱了10年,已成了習慣,對眼前的新現實反倒更容易適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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