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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照抽象人生之域(3)


  沈從文凝視著眼前的虛空,這個民族歷史上留下的儒、釋、老種種人生學說,一一從腦海裡掠過。頃刻間,沈從文儼若沉溺到一個無邊無際的海洋裡,把方向完全迷失了。只看見用各式材料作成的裝載理想的船舶,已被風浪摧毀,剩下些破帆碎槳在海面漂浮,試伸手有所攀援時,方明白那些破碎板片,正如同經典中的抽象原則,已腐朽到全不適用。「我想呼喊,可不知向誰呼喊!」沈從文仿佛感到了與中外歷史上一些著名文學家心靈的溝通,觸到了他們一生追求之後,為何最終自殺的秘密:任何時代,一個人腦子若從人事上作較深思索,理想同事實對面,神經張力逾限,穩定不住自己,當然會發瘋,會自殺!……百年之後,假若有好事者將我這個已用文字作成的記載加以檢查,一定會說:「這個人在若干年前已充分表示厭世精神。」

  事實上我並不厭世。人生實在是一本大書,內容複雜,分量沉重,值得翻到個人所能翻看到的最後一頁。而且必需慢慢的翻。我只是翻得太快,看了些不許看的事蹟。

  ……

  長時間在抽象人生之域探尋,在一大堆抽象法則上,沈從文感到十分疲勞,有點茫然自失,不知如何是好。他不由長長籲了一口氣。他站起身來,想向原野盡頭的村落,伸出手去——

  「給我一點點好的音樂,蕭邦或莫紮特,只要給我一點點,就已夠了,我要休息在這個樂曲作成的情境中……」

  於是,他耳邊仿佛真起了一種樂音,使他獲得了心靈的平衡。這樂音漸漸淡去,使他重又恢復了與自然對面時獲得的靜穆……可是,不多久,那樂音重又響起,他覺得心裡重又起了一絲躁動。想起受制於「偶然」、「情感」的人類命運,沈從文的心裡又有了不平。

  一切奇跡都出於神,這由於我們過去的無知。新的奇跡出於人,國家重造、社會重造全在乎意志。種族延續、國家存亡在乎「意志」,並非東方式傳統信仰的「命運」。

  屈原的憤世,莊周的玩世,現在是不成了。理性在活生生的人事中培養了兩千年,應當有了些進步。「意志」的培養從何著手?中華民族既然是個受文字拘束了的民族,進步的希望就依然還建立在文字上。歷史遺留下的各種經典既然已全不適用,就應當重造經典。用新的抽象原則,重建民族的自尊心與自信心。由於因緣時會,自己湊巧得到名為「作家」的職業。雖是「職業」,卻無從依靠它「生活」。但它束縛住了自己的「生命」,將終其一生,無從改轍,自己不能休息,也無權休息,再過一會兒,就要重新回到「人間」去,到都市或村落,鑽入官吏顢頇貪得的靈魂裡,中年知識階級倦於思索,怯於懷疑的靈魂裡,年輕男女青春熱情被腐敗勢力虛偽觀念所閹割後的靈魂裡,來尋覓,來探索,超越通常個人愛憎,去明白「人」,理解「事」,分析人事中那個常與變,偶然與湊巧,相左或相仇,……種種情形所產生的哀樂得失樣式。從中剪取可望重新生長的好種芽,即或它是有毒的,如果能加速舊有組織的糜爛,我也要得到它,設法好好使用它。

  你這個對政治無信仰對生命極關心的鄉下人,來到城市中用人教育我,所得的經驗已經差不多了。你比十年前穩定得多,也進步得多了。正好準備你的事業,即用一支筆來好好的保留最後一個浪漫派在20世紀生命取予形式,也結束了這個時代這種情感發炎的症候。你知道你的長處,即如何好好的善用長處。成功或勝利在等待你,嘲笑和失敗也在等待你……成功與幸福,不是仙人的目的,就是俗人的期望,這與我全不相干。真正等待我的只有死亡。在死亡來臨以前,我也許還可以作點小事,即保留這些「偶然」浸入一個鄉下人生命中所具有的感情衝突與和諧程序。我還得在「神」之解體的時代,重新給神作一種讚頌,在充滿古典莊嚴與雅致的詩歌失去光輝和意義時,來謹謹慎慎寫最後一首抒情詩。可是,這一份癡心幻念,卻與目前現實抵牾。追究「生命」意義時,即不可免與一切習慣秩序衝突。也許,這是自己的長處,同時也正是自己的弱點。或者,終其一生,也無法改變。

  我正感覺楚人血液給我一種命定的悲劇性。生命中儲下的決堤潰防潛力太大太猛,對一切當前存在的「事實」、「綱要」、「設計」、「理想」,都找尋不出一點證據,可證明它是出於這個民族最優秀頭腦與真實情感的產物。只看到它完全建築在少數人的霸道無知和多數人的遷就虛偽上面。政治、哲學、文學、美術,背後都給一個「市儈「人生觀在推行。然而,也用不著絕望。從幾年來民族抗戰中無數下層官兵的實際表現中,從那些手足貼地與自然為鄰的鄉村靈魂裡,我攀住了一樣東西——這個民族在憂患中受試驗時一切活人素樸的心,沉默中所保有的民族善良品性,雖經時代巨壓,受盡挫折、摧殘,終於沒有死滅,並將重新發芽生根。「生命」的內在潛能,必將引導民族與人類向高處走。眼前的許多事實,雖不免令人失望,民族及人類未來的遠景卻不會讓人灰心,「時間」將會對此作出證明。

  唯一的醫藥還是「時間」。時間使一個時代的人類污點也可以去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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