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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照抽象人生之域(2)


  人類的歷史,若從抽象的角度看,似乎貫穿著「生活」與「生命」的基本衝突。「生命」在它的歷史行程中,呈現出不同的演變形態,而「變」中又有「常」。在湘西少數民族原始遺留裡,晃動著「生命」的原始影像。這是生命的原生態。它表現為「人與自然的契合」,是非愛憎不為金錢所左右,切近生命的本來。然而,這到底只是一種歷史的殘餘。一方面,它只能與過去的環境相連結;一方面,它雖近「生命」本來,卻又「其生若浮,其死則休」,單調又終若不可忍受,缺乏進一步發展的知識與理性。兩百年來湘西的歷史演變,更見出這種生命形態與變化了的環境的不相協調,是怎樣從原始自由陷入蒙昧自在。原始的信天守命觀念,限制著人的理性精神的蘇醒,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已陷入怎樣一種悲慘的人生境地。如不思改造,就無法在現代世界競爭生存。然而,生命者,只前進,不後退,能邁進,難靜止。它應當而且能夠掙脫現實的繭縛,從自在走向自為,自外獲取知識,激發理性,擴大人格,信守生命本來,掌握住自己的命運,並恢復獨立與自由。按照預定的計劃,走向理性指引的目的。「生命」的發展還不即此為止。個體生命的自由與獨立不是「生命」的發展的終點。「生命」的明悟,使一個人從肉體理解人的神性與魔性如何相互為緣,並明白人生各種型式,擴大到個人生活經驗之外,時時刻刻都能把自己一點力量,粘附到整個民族向上努力中,③③對人類的遠景凝眸。生命之最高意義,即此種「神在生命本體中」的認識。然而,歷史的實際發展似乎正與這種「生命」行程取不同的方向。人類知識的堆積,工具的進步,已能駕馭鋼鐵,征服自然。可是,人類間大規模的相互殘殺,一切基於不義習慣的掠取,似乎與人類理性相背離,與愚蠢在情緒上好像又有種稀奇的結合。這大約是「工具」與「思想」發展不能同時並進的結果。現代文明與「生命」的發展異途,人性被金錢扭曲,正形成一種無章次的人生。

  「蝗蟲集團從海外飛來,還是蝗蟲」。如果是虎豹呢,即或只剩一牙一爪,也可見出這種山中猛獸的特有精力和雄強氣魄!不幸的是現代文化培養了許多蝗蟲。在都市高級知識分子中,特別容易發現蝗蟲,貪得而自私,有個華麗外表,比蝗蟲更多一種自足的高貴。而且,現代社會的一切有形秩序與無形觀念,幾乎全都出於對這種現實的適應與認同。

  所有各種人生學說,無一不起源於承認這種種,重新給以說明與界限。更表示對「自然」傾心的本性,有所趨避,感到惶恐,這就是人生。……日月運行,毫無休息,生命流轉,似異實同。唯人生有其莊嚴處,即因賢愚不等,取捨異趣,入淵升天,半由習染,半出偶然;所以蘭桂未必齊芳,蕭艾轉易數榮,人生因此轉趨複雜。

  凡此一切,智者得之,則生知識,仁者得之,則生悲憫,愚而好自用者得之,必又另有所成就。不信宿命的,固可從生命變易可驚處,增加一份得失哀樂,正若對於明日猶可憑知識或理性,將這個世界近於傳奇部分去掉,人生便日趨於合理。信仰宿命的,又一反此種人能勝天的見解,正若認為「思索」非人性本來,倦人而且惱人,明日事不若付之偶然,生命亦比較從容自在。不信一切惟將生命貼近土地,與自然相鄰,亦如自然一部分的,生命單純莊嚴處,有時竟不可仿佛。至於相信一切的,到末了卻將儼若得到一切,惟必然失去了用為認識一切的那個自己。面對這種現實人生,我們該怎麼辦?……一隻細腰大頭黑螞蟻,此時爬上了沈從文的手背,仿佛有所搜尋。它偏著頭,緩慢地舞動兩支細長觸鬚,似乎帶點懷疑神氣,向沈從文發問:「這是什麼東西,它對你有什麼用處?」

  我這個手爪,這時節有什麼用處?將來還能夠做些什麼?是順水浮船,放乎江潭?是哺糟啜醨,拖拖混混?

  是打拱作揖,找尋出路?是卜課占卦,遣有涯生?這不成!這不成!難道「生命」的進程與歷史的行程異途,是人類不可避免的一種宿命?

  沈從文抬眼望去。遠處,新收割不久的田地上,一些綠色點子在白色殘餘禾株間勃起——莊稼收割後種下的蠶豆新芽,已普遍突破堅殼,解放了生命,已變成一片綠蕪。近處,一些草木的銀白色茸毛種子,在微風中飛揚旅行,一些成熟的豆莢,發出爆裂時輕輕的聲響。自然界生命的進化,正在長期的選擇與試驗中進行,象徵著生命所表現的種種意志。

  支配人類命運的,是理性還是情感?是意志還是偶然?「生命」的發展,無從離開理性或意志,可是人生中卻充滿了與之對立的「情感」與「偶然」。非理性的情感與非必然的偶然,是「生命」有計劃按理性支配人生的巨大魔障。從消極的角度看,一個人的一生可說即由偶然和情感乘除而來。人生中到處是偶然與情感設下的陷阱,稍一不慎,便不能自拔。而且,如果能依靠理性和意志改變命定,那麼,又有什麼可供我攀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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