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沈從文傳 | 上頁 下頁
昆明冬景(2)


  無論走到何處,所遇面孔無論生熟,幾乎都可以聽到類似的聲音。談話裡交織著得意與失望,憂心與亢奮,痛苦與歡樂。人類的全部基本情緒只在「法幣」的得失上漲落。

  這種只注重目前一己得失的情緒,正在人群中蔓延,障蔽了人們的眼睛,忘卻了一個中國人身當民族存亡關頭做人的責任。

  我們眼光注意到「出路」、「賺錢」以外,若還能估量到在滇越鐵路的另一端,正有多少鬼域成性陰謀狡詐的木屐兒,圓睜兩隻鼠眼,安排種種巧計陰謀,在武力與武器無作用的地點,預備把劣貨傾銷到昆明來,且把推銷劣貨的責任,委派給昆明市的大小商家時,就知道學習注意遠處,實在是目前一件如何重要的事情!更有甚者,一些人追逐金錢的結果,做人的良心標尺,已被壓扁扭曲,失去了應有的完整。

  沈從文的眼前浮現出不久前,張兆和一位堂姐來鄉下看他們時的情景。

  ……

  「啊呀呀,三妹,你怎麼窮到這樣子?還教什麼書,寫什麼文章,跟我出去做生意,包你們發財!」

  這位堂姐一進門,一面用眼睛四處打量,一面直嚷。

  望著這位堂姐身上入時的衣飾和保養得極好的又白又胖的圓臉,沈從文只覺得眼前的來客氣概異常大,靈魂卻異常小,他無言以對,心裡卻起了一絲憐憫。

  這位堂姐嫁了一位鐵路上的工程師,在這國家困難的年頭,卻利用職務上的方便,大做投機生意,一時發了大財。這位太太每天要燙兩次頭,家裡小孩一天看三場電影……生活雖過得有滋有味,生命卻無熱無光,金錢扭曲了人性,已失去做人的起碼良心。家裡有一位因戰亂逃亡來投靠的寡嫂,卻被視異路人。那位已經死去的堂兄叫張鼎和,後改名張璋,共產黨員,是一個帶傳奇色彩的革命者。1927年大革命時,在廣州被國民黨逮捕,關在戲樓上,半夜從監獄屋頂上越獄逃走。30年代初,入北平輔仁大學化學系,一邊讀書,一邊從事地下活動,為籌建北平「左聯」而奔走,並被當選為北平「左聯」的執委。後離開北平返老家合肥鄉下從事革命活動,曾奪取槍枝武裝農民,與一位地主紳士的叔叔在一棟房子裡隔牆互作武裝戒備,以至被「張家老圍」視作洪水猛獸。後遭國民黨軍警追捕,逃亡到了日本,又被引渡回來,關押在合肥監獄裡,終於被蔣介石下令槍決。1935年4月,沈從文創作的小說《大小阮》中的小阮,就是以張璋的事蹟作為原型的。

  張璋犧牲後,留下一個寡妻和三個兒女。堂嫂是童養媳出身,婚前雖曾隨大姑二姑同去張兆和父親創辦的樂益女中讀書,不到一年就被家裡叫回合肥。抗戰爆發後,一個女兒被迫送給了別人。之後,獨自帶了三個孩子流落到湘西所裡(今吉首),靠賣花生、瓜子一類小東西度日糊口,後來又轉輾逃難到昆明,寄居在大姑——那位堂姐家裡,實際上被當作傭人老媽子使喚。而一切用於嫂子身上的開銷,全由公費支出。

  ……

  這種種的黑暗腐敗情形,使得許多讀書人精神萎靡不振。

  有些教授之流,終日在牌桌上度過。生命儼然無別的用處,只能用花骨頭與花葉子去耗費,在牌桌上爭勝負,一時輸了,臉上下不來,還要自我解嘲似的自言自語:「我輸牌不輸理!」

  想起自己有時也曾勸過一些熟人,不要成天泡在牌桌上,應從大處遠處著眼,卻常常話不接頭,似乎自己反無是處,沈從文不覺皺了皺眉頭。

  「國家到這樣子,全是過去政治不良,不關我的事!我難受,我能幹什麼!我不玩牌更難受!」——有的照例裝灑脫,帶著一副聰明又痛苦不過的神情。

  「你以為你一個人對國家特別熱忱?你去『愛國家』,好!我玩牌不犯法,比貪官污吏好得多!」——又有人惱羞成怒,反唇相譏。

  十年前,沈從文在船上遇到一個大學生,談到個人對國家民族應盡的責任、對人類未來應有的理想時,那位大學生說:「這世上一切都是假的,相信不得,尤其是關於人類向上的書呆子的理想。我只見到這種理想和那份理想衝突時的糾紛混亂!我在大學讀過四年書,所得的結論,就是絕對不做書呆子!」

  望著眼前的虛空,沈從文從這十年前後的聯結裡,看到了民族中因循墮落的因子,及其傳染浸潤的連環。將眼前河山的豐腴與美好,與人事上無章次兩相對照,從這個無剪裁的人生中,他似乎觸到了「墮落」二字的真正意義。

  戰爭已經進行了幾年,前方戰事雖屢屢失利,整個民族卻不氣餒。雖然已有萬千人民死亡,無數財富被毀,仍然堅持抗戰,就因為這背後還有一個莊嚴偉大理想,使我們對於憂患之來,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忍受。可是,如果一部分讀書人所夢想,所希望的,只是餬口混日子,缺少追求一個偉大道德原則的勇氣,並相互浸潤傳染,戰場上尚未完全敗北,精神即見出敗北趨勢,我們這個民族明天怎麼辦?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