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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冬景(1)


  沈從文又一次開始了每星期往返一次的「周而復始」運動。——自全家遷居昆明呈貢縣龍街以後,沈從文每週三天住城裡,上課,編教科書,指導青年學生;三天住鄉下,寫作兼作一點家務。眼下,抗戰已到了最困難時期,同昆明大多數教授一樣,沈從文一家陷入嚴重的生活困頓之中,以至常常無錢回家。每到這時,他便先去開明書店借一塊大洋做路費,然後坐火車到呈貢,雇一匹老馬,走十裡路程,回轉鄉下家中。

  此時,沈從文正騎在馬上,晃晃悠悠穿越那個必經的寬約七裡的大田坪。

  沿路一條引水渠道,長年鮮活流水中,無數小蟲小魚,正臨流追逐,各盡生命之理;渠道臨流處,簇簇野生慈姑,開著的小小白花有如水仙,黃蕊白瓣,成串從中心挺起,勃然有生氣;路旁則薊科野草叢裡,翠藍色小花清雅脫俗,不遠處的蠶豆、小麥田裡,到處點綴著淺紫色的櫻草,花朵細碎而嫵媚。不時有羽毛黑白分明的成對鶺鴒,見人來時始驚飛起;浸水田裡,常常立著兩三隻白鷺鷥,清臒而寂寞,似乎有所等待,有所尋覓,……沿路不時有馱麵粉和燒酒的小馬馳過,趕馬人在後面遠遠地吆喝著「讓馬!」行人必照規矩下到田塍讓路;忽然有兩匹馬從沈從文身後超出,隨即又慢了下來。馬上兩個20歲左右的女大學生,一面咬嚼酸梨,一面談笑。前面一個突然回頭,將一個濕淋淋梨核向同伴拋去;同伴笑著一閃,那梨核不偏不斜打在沈從文身上。見沈從文吃了一驚,兩個女學生卻嘻嘻哈哈放馬向前跑去了。

  這點小小的人事景象,似乎反倒增加了野外的寧靜。沈從文再次獲得了與自然對面時的單獨。

  然而,沈從文的心裡卻不平靜。

  長住鄉下,在與社會場面、家中親友隔絕的狀態下,已經過了五個年頭。一家人在極其簡樸生活中,送走連續而來的每一個日子。但仍從各種來信中,看到了當前社會的一個斷面,明白這個民族在痛苦中如何接受時代所加在他們身上的嚴酷實驗。來信中提到的,有初入社會年輕人與現實生活對面時所感到的灰心失望,有中年人在誠實工作中接受一份寂寞報酬所感到的鬱鬱不平,也有戰爭帶來的親友死亡的消息。26歲的小表弟黃育照,一個通信連連長,在同日軍作戰中,為掩護部屬搶渡,在華容陳亡;為寫文章討經驗,隨部隊轉戰各地六年的表弟聶清,也在洞底湖邊犧牲了……既然是戰爭,就不免有死亡!死去的萬千年輕人,誰不對國家前途或個人事業,有種光明的希望和美麗的夢?

  可是在接受份定上,希望和夢總不可能不在同樣情形中破滅。或死於敵人無情炮火,或死於國家組織上的脆弱,合二而一,同樣完事。這個國家,因為前一輩的不振作,自私而貪得,愚昧而殘忍,使我們這一代為歷史擔負那麼一個沉重的擔子,活時如此卑屈而痛苦,死時如此糊塗而悲慘。

  眼下,在這大後方,物價在飛漲。本地小學教員正照米價算工薪,一個大學校長的收入在四千法幣左右,大學教授的收入在三千法幣上盤旋,竟不如一個堂信或理髮師,一個優秀的圖書館員的薪給不及「資源委員會」的門房。一切近於玩戲法,恰如要一條蛇從一根繩子上爬過,成天為吃飯發愁!為應付生存,聞一多靠出售圖章、李晨嵐靠賣畫、董作賓靠賣字來貼補家用,自己手邊還有一批他們託付的圖章、字畫,正急需代為尋找主顧!……自己家裡,日子過得也極窘迫。住處在離滇池五裡遠近的一個小小村落裡,房屋簡陋,用作廚房的一間,斜梁接榫處已經開裂,卻無錢修理,每逢大雨傾盆時,雨水照例從裂縫處向屋內灌注,即使半夜,也得從床上爬起來,動用盆、桶各種家什,與張兆和輪流接、倒,稍一疏忽,廚房即成一汪水池。

  不漏雨的兩間,因簷口淺,門前水溝常溢水為患,室內常濕漉漉的。最嚴重的是七八月雨季,每夜都可聽見村中遠近土牆悶鈍的傾圮聲。一家人聽著這聲音傳來的方向和次數,坐待天明。因為這種坍塌在自己身邊也隨時可能發生。家裡早已用不起保姆,一切家中大小雜務,都得自己動手。磨刀扛物是自己20年前老本行;張兆和則負責燒飯洗衣、照看孩子,同時還要去中學教英語;挑水撿樹葉,則全家出動,九歲的龍朱,六歲的虎雛,一律參加。吃飯時,粗的細的,幹的濕的,家裡有什麼吃什麼,包穀紅薯作主糧也是常事。數量不夠時,先盡兩個孩子吃飽,大人半饑半飽了事。

  儘管日子過得極為狼狽,全家人精神卻極好。「這是戰爭!」一個樸素而簡單的信念支撐全家人渡過眼前的困難……

  想起幾年來掛在自己和家人口頭上的這句老話,馬上的沈從文有了一種從容和鎮定。他深明大義,國家在艱難中,前方在流血,流血的並不少自己的親友,個人生活艱難是預料中事。可是,一想到昆明城裡,國民黨治下的種種人事,沈從文的心裡又不免痛苦起來。

  國民黨黨政機關的大小官吏仗勢枉法,顢頇貪得;文化檢查機關壓制民主、控制輿論,一個月來,自己的文章就有三次遭到扣壓,這些自不必去想它,雖令人氣憤卻不奇怪。可怕的是一座小小山城,到處是鈔票在膨脹,在活動,影響到多數人的做人興趣。一種可怕的庸俗實際主義,仿佛一場無形的瘟疫,在社會各組織各階層中蔓延流行。每天能看到的,除了報紙上空洞的論文、不通的演講,似乎就只有「法幣」。商人和銀行辦事員直接為法幣而奔忙,自不足奇;最可悲的現象,是大學裡的商學院,每到註冊上課時,照例人數特別多。這些人學經濟,習會計,目的只在畢業後能進銀行做事。一些社會研究所的專家,學圖書館的,弄考古的,學外國文學的,只要有親戚、朋友、同鄉牽線,機會一來,就紛紛擠進銀行或相近金融機關當辦事員。許多優秀腦子,都給有形的法幣和抽象的法幣弄得昏昏的,失去了應有的靈敏和彈性,以及對「生命」較高的認識。

  「我的法幣下落了!」

  「我的汽油上漲了!」

  「我的事業這一年發了50萬財!」

  「我從公家賺了8萬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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