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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之路(1)


  1938年三、四月,沈從文搭乘汽車離開沅陵,西行經晃縣,出湘境,取道貴州玉屏、貴陽,再入滇去昆明。

  到達晃縣轉車時,人多車少,車票十分緊張,沈從文又是一籌莫展。虧得一位中學畢業的售票員,弄清楚他的身份後,熱情地對他說「你就是沈從文?我知道你。別急,我給你弄一個好位子。」其時,由於正處戰爭時期,汽油匱乏,車輛都自帶木炭應急,路況又極惡劣,路上常有翻車事故發生,沈從文乘坐的汽車卻一路平安。

  經過20多天的長途跋涉,終於到達了昆明。先期到達的汪和宗到車站將沈從文接到城裡。

  臨時落腳處,是蔡鍔發動反袁戰爭時在雲南的舊居。這是一棟極平凡的小房子,斑駁陸離的瓷磚上,有「宣統二年造」字樣。老式的一樓一梯,樓梯已黴朽不堪,走動時便軋軋作響,磚砌拱曲尺形長廊,因風雨剝蝕,早已傾斜。只有院子裡兩株合抱大的尤加利樹枝勁葉茂,勃然有生氣。對面是當年五省聯帥唐賡螢公館。那是一座美輪美色的建築,以其花木亭園名貴一時。中日戰爭爆發不久,便成了美國駐昆明的領事館。兩座建築隔路相對,形成奇異鮮明的對比。

  站在院子裡的尤加利樹下,沈從文不由想起歷史上默不言功的將軍馮異。不求生前的虛榮,不計身後的寂寞,一切有益於民族、人類的事功,皆成於一種沉默的努力中……自沈從文逃離北平後,夫人張兆和攜帶兩個孩子,留在淪陷的北平,直到1938年初,母子三人同九妹岳萌,才途經香港,取道越南河內,沿滇緬線到達昆明。一家人長達一年多的離散奔波,相互間說不盡的思念、擔心、痛苦,至此方告結束。

  張兆和到達昆明後,沈從文隨家眷住青雲街六號,不久遷北門街蔡鍔舊居,連同九妹岳萌、四妹張充和,與楊振聲及其女兒楊蔚、兒子楊起,劉康甫父女、以及汪和宗,組成一個臨時大家庭,外加金嶽霖寄養的一隻大公雞楊振聲儼然家長,吃飯時一大桌,楊面南而坐。劉左沈右,無人指定,卻自然有序。我坐最下首,三姐在我左手邊,汪和宗總管伙食飯帳。這時,沈從文已在西南聯大師範學院任副教授,第二年轉北京上學(當時,西南聯大所屬各校上課不分開,編制分開)任教授,擔任現代文學、習作課程。除教學和寫作外,沈從文和楊振聲一起,重新開始戰前即已起首的教科書的編撰工作。這工作由楊振聲領銜主管,卻不常來;朱自清一周來一兩次;沈從文、汪和宗、張充和則經常在青雲街六號小樓上。沈從文任總編輯,分工選小說,朱自清選散文,張充和選、點散曲,兼作注解,汪和宗負責抄寫。

  不久,昆明就有日機空襲轟炸。每當空襲警報一響,大家攜家帶口,忙匆匆外出躲避空襲。人們都往城外跑,金嶽霖卻總要跑進城裡,去抱他那只大公雞。後來,由於日機轟炸頻繁、躲不勝躲,沈從文一家搬到了昆明附近呈貢縣的龍街,距城十餘裡的鄉下。留住城裡的九妹岳萌,在一次轟炸中城裡起火時,忙著幫助別人救火搶東西,不料自己的全部值錢物品卻被歹徒乘亂劫走。因受刺激太深,承受不住,神經有了毛病。不得已,由沈從文托人送往湘西沅陵,嫁給了烏宿地方一個鄉下木匠。20年後,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因缺糧斷炊而餓死。

  在西南聯大任教期間,沈從文和許多熱情愛國的學者、教授,成為大受學生歡迎的人物。同戰前在北平一樣,沈從文一邊默默筆耕,一邊熱情關心、接近那些愛好文學的青年學生,冀望著為文學運動造就一批生力。後來,在文學上取得了出色成績的汪曾祺、林蒲(美籍華人作家)等人,都是他在西南聯大的學生。

  記得由西南聯大及其他大學愛好文藝的學生所組成的「高原文藝社」,有一次開會,請沈先生演講。有人曾提到,英國人說,英國能不能保留印度,是次要問題,但英國絕不能沒有莎士比亞。而中國呢?日本佔領了中國大片土地,日本人錯了,我們中國大後方,甚至淪陷區,始終有如沈從文先生一類明智人士,繼續給我們指導。失土的收復,是遲早的事!話說得對,說出了人人心上的話了。在漫長的抗日時期,誰不願拿著自己的血和肉,造成新的長城!主要是建立正確的路向。那時候,沈先生等接近年輕人,處處抗敵禦侮,注射了新鮮的血液,教學之餘,創辦雜誌刊物,評論時政得失……結果,沈先生便受到了左的或右的打擊。沈從文的路子是寂寞的!

  他是默默地固執地走著他的寂寞的路子。至於接近年輕人,鼓勵年輕人,除了為年輕人向國家社會討回「公平」而不隨意折磨之外,就以我個人為例吧,只要你願意學習寫作,無時無刻不可以和沈先生接近。我當時在國內發表的文章十之八九,都經沈先生潤色過的,全篇發回來重寫也是常有的事。在沈從文離開沅陵去昆明時,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會在武漢成立。老舍被推選為總務部主任,主持「文協」日常工作,沈從文到達昆明後不久,收到了老舍的一封來信,請他出任雲南「文協」第一任主席。這時,沈從文正痛感文壇龍蛇不一,一些本身沒有任何作品,卻別有所圖的人擠進「文協」來湊熱鬧,這個認死理的「鄉下人」,眼前的現象與他要求于文學運動的「清潔」標準不符,現實總讓他失望。世界上任一社會運動都不可能以純粹的形式進行,合目的性與反目的性總是同並時存。因此,他在給老公的回信中問道:究竟是有了作品才是作家,還是進了「文協」就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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