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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第一樂章(4)


  一連串責備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沈從文悚然而驚。待他張惶四顧,一切又化為無聲。

  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我主意不在領導讀者去桃源旅行,卻想借重桃源上行七百里路,酉水流域一個小城小市中幾個凡夫俗子,被一件普通人事牽連在一處時,各人應有的一份哀樂,為人類「愛」字作一度恰如其份的說明……這作品或者只給他們一點懷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給他們一次苦笑,或者又將給他們一個噩夢,但同時說不定,也許尚能給他們一種勇氣和信心!

  你們多知道要作品有「思想」,有「血」,有「淚」;且要求一個作品具體表現這些東西到故事發展上,人物語言上,甚至一本書的封面上、目錄上,你們要的事多容易辦!可是我不能給你們這個!你們所要的思想,我本人就完全不懂你說的是什麼意義。

  提到這點,我感覺異常孤獨,鄉下人實在太少了!

  《邊城》的問世,意味著沈從文建造的文學世界整體構架的基本完成。

  這是一曲以鄉村人生形式的探索為主旋律的生命之歌。沈從文30年代以鄉土為題材的全部創作,展示了一個延伸得很遠的人生視野。他從20世紀初葉到抗戰時期湘西社會的歷史演變裡,提取了原始自由、自在蒙昧、自主自為這三種基本的生命形態。《邊城》和後來創作的《長河》是生命自為的理想之歌。翠翠、儺送等人物身上,凝聚著這一生命形式的特定內涵:保守著人的勤勞、樸素、善良、熱情,在愛情關係上,表現為自然與純真;但它又是自主自為的,抗拒著封建文明的潛在影響。在關係到人生命運的重大問題上,它有主心骨,信守自己的選擇,堅定地把握住人生的航線。然而,《邊城》到底只是沈從文筆下鄉村世界的一部分,蘊含其中的沈從文的鄉土悲憫感和全部人生感慨,只有將它放在沈從文創作的整體構架裡,才能充分而明晰地顯現出來。《龍朱》、《神巫之愛》、《月下小景》、《阿黑小史》等,作為一個系列,大多是以苗族和其它南方少數民族的生活習俗為根據加以想像的產物,通過這些故事完成著對生命原生態的考察。這種生命形式,是通過愛情、婚姻、兩性關係的具體表現形態而獲得它的定性的。

  這是一種人的自然交往,愛情、婚姻及兩性關係具有較充分的自由,作品裡的青年男女愛得真摯、熱烈、活潑,躍動著原始的生命活力,洋溢著自然之趣。但是,這種自由,並非毫無選擇的自由,也並非純生理上的互相吸引,而是在所有場合,愛必須以愛為前提。「抓住自己的心,放在愛人面前,方法不是錢,不是貌,不是門閥,也不是假裝的一切,只有熱情真實的歌」。雖然這種愛情並非全是喜劇,也同樣受人心隔膜與社會習俗的制約。然而這種限制,也帶著原始色彩,不具有封建社會與資本主義時代的特徵。——沈從文特別強調了這種生命形式賴以存在的社會環境的原始封閉性。在這裡,沒有資本主義「現代文明」的影響,甚至封建宗法關係也還沒有生根。沈從文從湘西少數民族的特殊歷史發展裡,獲取他的藝術感興。

  然而,隨著「改土歸流」的完成,封建宗法關係開始向湘西滲透;到20世紀初葉,中國社會的劇烈變動,尤其是30年代都市「現代文明」的侵入,推動著湘西社會朝現代演變。這一歷史過程所取的濃縮形式,使湘西社會成為各種文化繩索絞結的產物;因社會變化造成的湘西與外部世界的交流,又造成不同文化的相互撞擊。沈從文始終注目著歷史的這一變化。《柏子》、《蕭蕭》、《貴生》、《會明》、《虎雛》、《夫婦》等在沈從文創作中佔有極大比重的作品,真實地表現了在這一歷史過程中,鄉村生命形式的演變,塑造出「鄉下人」的形象系列,完成著他對自在生命形態的考察。

  這種「鄉下人」,從他們身上表現出來的道德形態和人格氣質看,依然保留著與原始生命形式的歷史連結。分別表現出南方少數民族特有的勇敢、雄強、熱情、善良、純樸、忠厚的品格和氣質。然而,他們所處的環境,已經發生著重大的變化。在其內部,是封建文化與原始文化二者的交織,「鄉下人」已經置身于逐漸建立並鞏固起來的封建宗法關係——一種人身依附關係之中。童養媳制度、雇工制、賣淫制,如同《柏子》、《蕭蕭》、《貴生》、《丈夫》所展示的,他們被剝奪了人身自由,不得不接受一份悲慘的人生命運,而伴隨他們的雄強、熱情、善良和純樸共生的,是他們主體精神的蒙昧。他們「不曾預備要人憐憫,也不知道可憐自己」。

  對命運缺乏具理性的自主自為的把握。在表現「鄉下人」理性蒙昧方面,最典型的莫過於《蕭蕭》。蕭蕭這個純樸、天真的鄉村小女子,12歲便出嫁作了童養媳,丈夫只有三歲。待她長大成人,被雇工花狗大用山歌唱開了心竅,成了一個婦人,並懷了孕。事情被婆家發覺後,照規矩要被沉潭或發賣。只是由於伯父說情,娘家婆家沒有讀「子曰」的人物,才被議決發賣;又因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買主,事情被延擱下來;十月期滿,蕭蕭生下一個兒子,「團頭大眼,聲音宏壯」,蕭蕭不嫁到別處了。十年後,蕭蕭與小丈夫圓了房,又生下第二個兒子時,全家又忙著給蕭蕭的大兒子迎娶媳婦了。當接親嗩呐吹到門前時,蕭蕭抱著新生的毛毛,在屋前看熱鬧,「同十年前一個樣子」。——在全部事變過程中,蕭蕭的生命在一種無法預料其結果的人生浪濤裡浮沉,任何一種偶然因素都可能使他的命運改觀。可是,在蕭蕭自己,精神世界還是一片荒原,生命處於被人支配的自在狀態。除一度曾朦朦朧朧感到要逃走外,沒有任何影響自己命運安排的主觀努力,生死禍福全憑別人安排。而只,在嗩呐聲中,又一代蕭蕭進了門——她們一代又一代地繼續著悲涼的人生。

  「鄉下人」這種精神狀態,使他們與變化了的外部世界環境極端的不協調。一方面,他們人格本身的優秀部分,使他們在某些特定場合——國內革命戰爭和民族解放戰爭中,放射出奪目的光輝,如同《黑夜》、《過嶺者》、《早上——一堆土一個兵》等作品所表現的那樣。另一方面,主體精神的蒙昧又使他們無法加入外部世界的競爭,他們的誠實、純樸反現出「呆」相。《會明》中的老兵會明,十年前是一個夥案,十年後依然是一個夥案,儘管和他同時入伍的一些「聰明人」——馬弁或流氓,都爬了上去,他始終信守著十年前跟隨蔡鍔起義獲得的戰士的責任感和戰爭的神聖感,隨時準備將旗幟插到敵人堡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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