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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第一樂章(3)


  老船夫說著,二老不置可否,不動感情聽下去。船攏了岸,那年輕小夥子同家中長年話也不說,挑擔子翻山走了。那點淡淡印象聚在老船夫心上,老船夫於是在兩個身後,捏緊拳頭威嚇了三下,輕輕的吼著,把船拉回去了。

  儺送父子的冷淡,中寨人關於儺送決定要碾坊的談話,翠翠外柔內剛的脾性,當年女兒悲慘的死,全都綜合在一起,「命運」仿佛給了老船夫當胸一拳,他終於無力再抵抗,在一個雷雨交加的晚上,伴隨白塔的坍塌而死去了。——「偶然」協同「必然」在興風作浪,它不僅阻礙著人與人心的溝通,而且還隱蔽了事變的內在邏輯。「一切都是命,半點不由人」!「天命」思想障蔽了一個民族理性的進一步覺醒,耗損盡人們抵抗憂患的能力。——老船夫終於再無力繼續啟航,靜靜地躺倒在與他一生休戚相關的古老土地上。

  ——難道翠翠與儺送這一代人,不可避免地重演父輩的命運,任憑必然與偶然帶向一個不可知的方向?不!他們應當有主心骨,在關係到自己命運的選擇上,自主地把握生命的航線。決定一個民族明天的,與其說是「命運」,不如說是「意志」。——

  中寨人有人來探口風,把話問及順順,想明白二老的心中是不是還有意接受那座新碾坊。順順就轉問二老自己意見怎樣。

  二老說:「爸爸,你以為這事為你,家中多座碾坊多個人,你可以快活,你就答應了。若果為的是我,我要好好想一想,過些日子再說吧。我尚不知道我應當得座碾坊,還是應當得一隻渡船;因為我命裡或只許我撐個渡船!

  兩人每個黃昏必談祖父,以及這一家有關係的問題。

  後來便說到了老船夫死前的一切,翠翠因此明白了祖父活時所不提及的許多事。二老的唱歌,順順大兒子的死,順順父子對於祖父的冷淡,中寨人用碾坊作陪嫁妝奩,誘惑儺送二老,二老既記憶著哥哥的死亡,且因得不到翠翠的理會,又被逼著接受那座碾坊,意思還在渡船,因此賭氣下行。祖父的死因,又如何和翠翠有關……凡是翠翠不明白的事情,如今可全明白了。翠翠把事情弄明白後,哭了一個晚上。

  翠翠終於獨自守在渡口,等待儺送的歸來。

  然而,這最終的結局將會怎樣?這個民族的未來將會如何?時代變動的巨力沉重地壓在心頭,想將它挪移開去,卻終於無從移開。我想呼喊,卻不知向誰呼喊!……當年,為尋求獨立,自己獨自來到北平,在不堪想像的困境裡掙扎。信守著自己的選擇,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氣餒,依靠一點今天沒有希望、明天還可望解決的信念,讓時間來證實生命的意義,終於走完了十餘年掙扎的歷程,擺脫了人身依附,贏得了生命的自由,在與命運的較量中,自己終於贏了。喚醒一個民族重新做人的意識,實現人與人、民族與民族間關係的重造,不僅是必須的,而且應當是可能的。在時間的作用下,生命必然循著向上的路程,迎來新的發展機運。——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起來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裡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來的年輕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

  寫完最後一筆,沈從文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我的過去痛苦的掙扎,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下人對愛情的憧憬,在這個不幸的故事上,方得到排泄和彌補。

  「你這是在逃避一種命定。其實一切努力全是枉然。你的一支筆雖能把你帶回『過去』,不過是用故事抒情作詩罷了。真正等待你的卻是未來。」

  「是的,你害怕明天的事實。或者說你厭惡一切事實,因之極力想法貼近過去,有時並且不能不貼近那個抽象的過去,使它成為穩定生命的碇石。」

  「你打算用這些容易破碎的東西穩定平衡你奔放的生命,到頭來還是毫無結果。這消磨不了你30年積壓的幻想。」「這是一個膽小而知足且善於逃避現實者最大的成就。將熱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滿足,而自己得到安全,並從一種友誼的回聲中證實生命的意義。可是生命真正的意義是什麼?是一個故事還是一種事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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