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沈從文傳 | 上頁 下頁
「生命」的第一樂章(2)


  翠翠已經長大了。這一代人面臨的,又將是怎樣一種命運?——滬溪城絨線鋪裡的「小翠」、楊家嘴那個愛好、懷著某種期待的夭夭、沅水流域吊腳樓上的牛保和妓女……,正各自接受著攤派到他們頭上的一份命運。

  正因為翠翠長大了,證明自己已真正老了。可是無論如何,得讓翠翠有個著落。翠翠既是她那可憐的母親交把他的,翠翠長大了,他也得把翠翠交給一個可靠的人,手續清楚,他的事才算完結!

  然而,人的良好願望卻不免與事實衝突。邊城已不是「改土歸流」前的邊城,那時,這裡的婚嫁,還保留著充分的自由形式。愛情需要的,不是門第,不是金錢,而是從心裡流出的熱情的歌。而眼下,固有的風俗雖沒有完全消失,一種新的變異已經楔入(這種變異在都市現代「文明」的畸形發展裡,已佔據了主導地位,人已經淪為金錢的奴隸),「常」與「變」在這片土地上,交織成一種複雜的人生形態。老船夫不曾料到,早在兩年前的端午節,翠翠與儺送二老在河邊第一次相遇,儺送已愛上翠翠,翠翠下意識裡已朦朧生出對儺送的愛戀。不巧的是儺送的哥哥天保大老也愛上了翠翠。更嚴重的,是一座新碾坊又加入了這場競爭——團總將它作女兒的陪嫁,正托人向順順放口風,要儺送作女婿!……

  另有一個女人便插嘴說:「事弄成了,好得很呢。人家在大河邊有一座嶄新碾坊陪嫁,比雇十個長年還得力些。」

  有人問:「二老怎麼樣,可樂意?」

  又有人輕輕的可極肯定的說:「二老已說過了——這不必看,第一件事我就不想作那個碾坊的主人!」「你聽嶽雲二老親口說的嗎?」

  「我聽別人說的。還說二老歡喜一個撐渡船的。」「他又不是傻小二,不要碾坊,要渡船嗎?」

  「那誰知道。橫順人是『牛肉炒韭菜,各人心裡愛』,只看各人心裡愛什麼就吃什麼,渡船不會不如碾坊!」在這同時,天保想到翠翠,托楊馬兵向老船夫探口風。老船夫回答說:

  等他來時你說,老傢伙聽了笑話後,自己也說了個笑話:「下棋有下棋規矩,車是車路,馬是馬路,各有走法。大老若走的是車路,應當由大老爹爹作主,請了媒人來正正經經同我說。若走的是馬路,應當自己作主,站到渡口對溪高崖上,為翠翠唱三年六個月的歌。」一切由翠翠自己作主!

  ——走「車路」與走「馬路」(托謀說親與唱歌求愛),要碾坊和要渡船(追求金錢和忠於愛情),兩種不同的民族文化形態發生著強烈的碰撞。具象為婚姻的不同生命形式、不同的義利取捨,金錢變異人性與人與自然的契合(封建買賣婚姻與原始自由婚姻)在發生著衝突。人類文明的進步,似乎正與道德的退化作代價!這不僅是湘西,而且是整個中國乃至全人類深感痛苦又無法規避的歷史進程。——天保當真請了媒人,走車路向老船夫提親。老船夫要讓翠翠滿意,問翠翠對這事的意見。翠翠卻不做聲。

  翠翠弄明白了,人來做媒的是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怦怦地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莢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

  老船夫思前想後,明白了翠翠的心事:隱隱約約體會到一件事情——翠翠愛二老不愛大老。想到這裡時,他笑了,為了害怕而勉強笑了。其實他有點憂愁,因為他忽然覺得翠翠一切全像那個母親,而且隱隱約約便感到了這母女二人共同的命運。

  事實證明了老船夫的擔憂:端午節龍舟競渡,團總女兒隨母親來看熱鬧。「其實是看人,同時也讓人看」。而且,這母女二人被安排在順順家吊腳樓上「兩個最好的窗口」——老船夫自然明白一座碾坊對翠翠的威脅:「十六歲姑娘多能幹,將來誰得她誰福氣!」

  「有什麼福氣?又無碾坊作陪嫁,一個光人!」

  為了翠翠的幸福,老船夫願意讓翠翠自己作主,因此沒有直接答應天保的提親。待天保明白儺送也愛翠翠,同意儺送提出的公平解決辦法:兄弟倆輪流對翠翠唱歌,誰唱動了翠翠的心,翠翠便歸誰。結果,天保自知不敵儺送,賭氣乘船下行,不料不小心被竹篙彈入激流淹死了。順順家以為這事與老船夫有關,儺送也以為他做事「彎彎曲曲」,不爽快,面子上對他冷淡了許多。為了求得人對自己命運的自主,老船夫陷入了不為人理解的孤獨。——提及這點時,一顆受傷的心仿佛被狠狠刺了一下,重複起了隱痛。十多年前,自己的生命處於沉睡狀態,一任它在人生浪濤裡沉浮,不曾想到自主,也無從自主,任何一種偶然的事變都會將自己帶向不可知的方向。為擺脫人身的依附,求得自己支配自己的權利,才走出湘西,進入都市。然而,這「鄉下人」的一點願望,卻不為人理解。當自己從深處思索這一生命獨立的意義時,終不免與習慣相衝突。自己所屬的民族命運,正與自己的相同。千百年來,為爭得民族自主的權利,血染紅了湘西的每一條官路和每一座碉堡。可是,即使甘願成為附庸,卻不免被視同「化外」。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