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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第一樂章(1)


  我要的,已經得到了。名譽或認可,友誼和愛情,全部到了我的身邊。我從社會和別人證實了存在的意義。可是不成,我似乎還有另外一種幻想,即從個人工作上證實個人希望所能達到的傳奇。我準備創造一點純粹的詩,與生活不相粘附的詩。情感上積壓下來的一點東西,家庭生活並不能完全中和它消耗它,我需要一點傳奇,一種出於不巧的痛苦經驗,一份從我「過去」負責所必然發生的悲劇。換言之,即完美愛情生活並不能調整我的生命,還要用一種溫柔的筆調來寫愛情,寫那種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而與我過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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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故鄉返回北平後,每天一早,沈從文就在達子營28號寓所院子裡的老榆樹下,擺一張八腿紅木小方桌,放下一疊白紙,繼續寫返鄉前即已起首的《邊城》。殘冬的陽光透過榆樹的枝葉,細碎地撒在桌面上,空氣疏朗而澄澈。沈從文的心也如一泓秋水,少渣滓,無凝滯。虛靜中,隱隱約約起了哀傷而悠遠的樂音。

  檢視離京前筆下所得,已完成故事背景和主要人物的構置。

  那是20世紀的初葉,這苗蠻雜處的邊城,尚未捲入近代中國社會的變亂,到處是一片寧靜與和平。它是湘西的昨天,也是整個中國更為遙遠的過去的象徵。在這鄉村凡夫俗子的人生裡,還厚積著屬￿那片土地的古老風俗——一個根源古老民族原始而純樸的人性凝結。同這世界上其它地方一樣,因陳新代謝,老一輩正臨近人生的終點——碧溪嘴白塔下擺渡的老船夫已年過70,而生命的新枝正在萌發。如新竹豁裂了外籜,老船夫撫養的女兒的遺孤翠翠,轉眼間有了15歲。城裡管碼頭的順順,兒子天保和儺送也已長成。這地方的陽光與空氣,決定了新的一代與他們祖輩根連枝接。屬￿這地方男子的勇敢、豪爽、誠實、熱情,在天保和儺送身上皆不缺少,他們是「自然」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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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翠翠在風日裡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長養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麼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愁,從不動氣。平時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對她有所注意時,便把光光的眼睛瞅著那陌生人,作成隨時都可舉步逃入深山的神氣,但明白了面前的人無心機後,就又從從容容的在水邊玩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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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自清雍正年間在這裡實施「改土歸流」以來,伴隨對苗民反抗的武力剿滅,一種無形的東西正慢慢滲透到這片准乎自然的人生天地裡。當年翠翠的母親——老船夫的獨生女,同一個清綠營屯防士兵「唱歌相熟」,肚子裡有了孩子,卻「結婚不成」。——黃羅寨那片林子裡,立著那可憐的嫡親祖母,一個苗族婦女的假墳,一抔黃土埋藏著一個民族的悲劇故事。——屯防士兵顧及軍人名譽,首先服了毒,老船夫女兒待孩子生下後,到溪邊故意吃了許多冷水,也死去了。老船夫無從理解這悲劇的前因後果。

  這些事從老船夫說來誰也無罪過,只應由天去負責。

  翠翠的祖父口中不怨天,不尤人,心中不能同意這種不幸的安排。到底還像年輕人,說是放下了,也還是不能放下的莫可奈何容忍到的一件事情。攤派到本身的一份說來實在太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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