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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滬之爭(3)


  一年後,即1935年8月,沈從文發表《談談上海的刊物》,對上海出版的各種刊物進行了綜合評述,對幽默小品的盛行提出了較多的批評,指出《論語》給讀者以幽默,作者隨事打趣,相去一間就是「惡趣」;《人間世》要人迷信「性靈」,尊重「袁中郎」,宣傳小品「比任何東西還重要」,文章便慢慢轉入「遊戲」。沈從文問道:「20來歲的讀者,活到目前這個國家裡,哪裡還能有這個瀟灑情趣,哪裡還宜於培養這種情趣?」其次,沈從文還批評了一些刊物為謀求銷路,不惜「針對一個目的」,向「異己者」加以「無憐憫不節制的嘲諷與辱駡」的現象。

  說到這種爭鬥,使我們想起《太白》、《文學》、《論語》、《人間世》幾年來的爭鬥成績。這成績就是凡罵人的被罵的一古腦兒變成丑角,等於木偶戲的相互揪打或以頭互碰,除了讀者養成一種「看熱鬧」的情趣以外,別無所有。把讀者養成歡喜看戲不歡喜看書的習氣,文壇消息的多少,成為刊物銷路多少的原因。爭鬥的延長,無結果的延長,實在可說是中國讀者的大不幸。我們是不是還有什麼方法可以使這種「私罵」占篇幅少一些?一個時代的代表作,結起賬來若只是這些精巧的對罵,這文壇,未免太可憐了。

  這篇文章貫串了沈從文兩個一貫的主張:其一,作家應有嚴肅的創作態度。一味提倡「性靈」,只能轉入「遊戲」,與時代要求不符;為幽默而幽默的結果,難免墜入「惡趣」。這是針對周作人、林語堂等人提倡幽默、閒適的小品文現象而發的;其二,作家應注重文學作品本身的創作。充斥刊物的相互嘲諷與「私罵」,不僅培養讀者的不良習氣,而且勢必影響文學創作的實際成績。沈從文的批評對象包括了左翼文學刊物,由於未點明具體所指——這「爭鬥」是為著何事,在誰與誰之間發生,便難免過於模糊,模糊則易引起誤解;或者其實也不會誤解,因為對文壇上的論爭,沈從文從來都感到不滿。因為他希望作家能將精力主要用於作品的創作。他以此律人,也以此自律。

  正因為此,沈從文的文章再次引起魯迅的注意。9月12日,魯迅寫了《七論「文人相輕」——兩傷》,對沈從文的文章提出批評:

  縱使名之曰「私罵」,但大約決不會件件都是一面等於二加二,一面等於一加三,在「私」之中,有的較近於「公」,「在罵」之中,有的較合於「理」的,居然來加評論的人,就該放棄了「看熱鬧的情趣」,加以分析,明白的說出你究竟以為那一面較「是」,那一面較「非」來。

  至於文人,則不但要以熱烈的憎,向「異己」者進攻,還得以熱烈的憎,向「死的說教者」抗戰。在現在這「可憐」的時代,能殺才能生,能慢才能愛,能生與愛,才能文。

  上述三次涉及沈從文和魯迅的論爭,爭論的焦點都不在沈從文批評的對象本身該不該批評上。一些「海派」文人借文學以「登龍」,陷友人以邀功,造謠言以攻訐的惡行;國民黨推行的禁書政策;文壇論爭中往往出現的意氣用事、相互間的辱駡與恐嚇;周作人、林語堂等人對幽默、閒適小品文的提倡等等,魯迅同樣提出過激烈批評。他的《登龍術拾遺》、《中國文壇上的鬼魅》、《小品文的危機》、《辱駡與恐嚇決不是戰鬥》等著名雜文就是明證。魯迅和沈從文之間的分歧,顯明地反映出左翼作家與民主主義作家在上述問題上,既有相互一致的方面,又有出發點與對問題的具體理解不同的一面。這種分歧與他們同國民黨右翼文人的鬥爭交織在一起,形成30年代極其複雜的文壇局面。隨後發生的關於「差不多」的論爭,是這種京滬之爭更為典型的事件。1936年10月,沈從文發表了《作家間需要一種新運動》,指陳文學創作中普遍存在的「差不多」現象及其產生的原因。

  近幾年來,如果什麼人還有勇氣和耐心,肯把大多數新出版的文學書籍和流行雜誌翻翻看,就必然會得到一個特別印象,覺得大多數青年作家的文章,都「差不多」。文章內容差不多,所表現的觀念差不多……凡事都缺少系統的中國,到這個非有獨創性不能存在的文學作品上,恰恰見出一個一元現象,實在不可理解。這種現象說得蘊藉一點,是作者們都太關心「時代」,已走上了一條共通必由的大道。說得誠實一點,就是一般作者都不大長進,因為缺少獨立識見,只知追求時髦,結果把自己完全失去了。文章很快引起了文學界的普遍關注,1937年初,《書人月刊》、《月報》轉載了沈從文的文章,《大公報·文藝》也於2月21日組織「討論反差不多運動」專刊,沈從文在上面發表了《一封信》,重申自己的觀點,並進而闡明自己所持的文藝自由主義立場。

  我贊同文藝的自由發展,正因為在目前的中國,它要從政府的裁判和另一種「一尊獨佔」的趨勢裡解放出來,它才能向各方面滋長、繁榮,拘束越少,可試驗的路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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