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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滬之爭(2)


  北京是明清的帝都,上海乃各國之租界,帝都多官,租界多商,所以文人之在京者近官,沒海者近商,近官者在使官得名,近商者在使商獲利,而自己也賴以餬口。要而言之,不過「京派」是官的幫閒,「海派」則是商的幫忙而已。但從官得食者其情狀隱,對外尚能傲然,從商得食者其情狀顯,到處難於掩飾,於是忘其所以者,遂據以有清濁之分。而官之鄙商,固亦中國舊習,就更使「海派」在「京派」的眼中跌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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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月,當《論「海派」》發表時,沈從文正在返鄉途中。待他回到北平後,才知道「京派」與「海派」問題的爭論已引起許多人注意,一個月之中已有許多文章在各種刊物上刊登。

  沈從文從朋友處和圖書館裡,翻閱了這些文章,結果都使他失望。他起初期望通過這問題的討論,「或是從積極方面來消滅這種與惡勢力相呼應的海派風氣」,或是「消極方面能制止這種海派風氣與惡勢力相結合」,不料事與願違。2月17日,他寫下《關於海派》一文,宣佈自己放棄這種論爭:使我極失望的,就是許多文章的寫成,都差不多仿佛正當這些作家苦於無題目可寫,因此從我所拈取的題目上有興有感。就中或有裝成看不明白本文的,故意說些趣話打諢,目的卻只是撈點稿費的。或者雖然已看清了本文意思所在,卻只挑眼兒摘一句兩句話而有興有感,文章既不過是有興有感,說點趣話打諢,或者照流行習氣作著所謂「只在那麼幽默一下」的表示,對於這類文章,我無什麼其它意見可說。值得注意的,是在這次論爭中,魯迅和沈從文各自對對方的態度:沈從文存心避嫌,將魯迅等作家、編輯與「海派文人」明確加以區分;魯迅則未始不含將沈從文歸於「官的幫忙」的京派文人之意,這就隱伏下隨後而來的論爭的因子。

  其時,國民黨正加緊對左翼文學運動的「文化圍剿」。1934年2月19日,國民黨上海市黨部奉中央黨部之令,查禁了149種書籍。其中,大多是左翼作家的著譯。2月28日,沈從文寫了《禁書問題》,對國民黨當局「對於作家的迫害及文學書籍的檢查與禁止」的行為提出批評。針對國民黨當局所謂維護「社會秩序」、為「民族精神方面的健康」著想的種種藉口,文章表示「難於索解」,要求當局作出「比『跡近反動』的措辭更多一些的具體說明」,否則,難免使人將這事「與兩千年前的焚書坑儒並為一談」。因為這些作品被禁的作家「與目前這個為『應付眼前事實喪失人心而存在的政府』當局,意見不可免會有齟齬抵觸,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他們在貧病交加的處境中,為民族「輕於物質尋覓而勇於真理追求」,指斥時弊,提出民族復興的意見,「是民族中一種如何難得的品質」。而政府當局卻「不斷加以壓迫與摧殘,所用的手段,又是那麼苛刻的手段」。

  就三四年來上海方面作家所遭遇的種種說來,在中外有識者印象中,所留下的恐怕只是使人對於這個民族殘忍與愚昧的驚異,其它毫無所得。如目前這個處置,當局諸公中,竟無一人能指出它的錯誤,實在是極可惋惜的事情(我想特別提出的,是那些曾經從轟轟烈烈的五四運動的過來人,當前主持文化教育的當權派)。當局方面對於青年人左傾思想的發展,不追求它的原因,不把這個問題聯繫到「社會的黑暗與混亂」、「農村經濟的衰落」及其它情形考慮,不對於他們精神方面發展加以注意,不為他們生存覓一出路,不好好的研究青年問題,就只避重就輕,把問題認為完全由於左翼文學宣傳的結果,以為只需要把凡稍有影響的書籍焚盡,勒迫作家餓斃,就可以天下太平。這種打算實在是太幼稚,對國事言太近於「大題小做」,對文學言又像太近於「小題大作」了。

  文章一出,立即遭到國民黨控制的刊物攻擊。上海《社會新聞》6卷第27、28期連載的一篇文章說:我們從沈從文的口吻中,早知道沈從文的立場是什麼立場了,沈從文既然是站在反革命的立場,那沈從文的主張,究竟是什麼主張,又何待我們來下斷語呢?顯然,《社會新聞》對沈從文作出了站在共產黨立場、提倡普羅文學主張的裁決。在當時,這是一款可以致人於死命的「罪狀」。針對《社會新聞》的攻擊,施蟄存在《文藝風景》創刊號上著文,為沈從文辯護。

  沈從文先生正如我一樣地引焚書坑儒為喻,原意也不過希望政府方面要以史實為殷鑒,出之審慎……他並非不瞭解政府的禁止左傾之不得已,然而他還希望政府能有比這更妥當,更有效的辦法。

  施蟄存的辯詞又引發了魯迅的批評。7月5日,上海《新語林》半月刊發表了魯迅以杜得機署名的文章《隔膜》。文章援引古代史實,說明歷代統治者是不准人「越俎代謀」的。而進言者由於不明統治者心理,自以為「忠而獲咎」,這就是「隔膜」。最後,魯迅畫龍點睛式地點明文章的現實針對性:施蟄存先生在《文藝風景》創刊號上,很為「忠而獲咎」者鳴不平,就因為還不免有些「隔膜」的緣故。這是《顏氏家訓》或《莊子》、《文選》裡所沒有的。這「忠而獲咎」者自然是指沈從文,裡面仿佛晃動著「京派」是「官的幫閒」的影子。在《禁書問題》一文中,沈從文將國民黨與政府加以區分,表示對國民黨的政策「我不想說什麼話」,只希望將被禁書籍提交一個「有遠識的委員會重新加以審查,」雖然也不免帶幾份天真,「忠」則未必,「幫閒」之譏實屬太過。施蟄存從朋友安危出發作出的辯護,在當時環境下,雖然是可以理解的,但從「忠而獲咎」角度辯護,也難免對國民黨抱有幻想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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