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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行·一(4)


  屋主人告訴沈從文,這個婦人只有19歲,卻被一個50歲的老兵所佔有。那老兵是個老煙鬼,雖然佔有了夭夭,誰有土有財就讓床讓位。夭夭年輕,錢對她毫無用處,卻好像常常想得很遠很遠……沈從文明白了夭夭剛才來這裡的用意。她雖不能生在愛好的環境裡,卻天生有種愛好的性格。老煙鬼用名分捆住了她的手腳,那顆心卻無拘無束,為一切偶然來到這裡、又似乎合於自己想望的人而跳躍!………

  記憶如同連軸冊頁,一幅幅從沈從文頭腦裡翻過。在這變易不定人世中,依舊留下許多不變的人生圖景,複寫著這片土地上千載不易百年如一的歷史。它們與社會的劇烈變動構成人生「常」與「變」的交織。想起這些,沈從文仿佛觸到了生命的脈動。這些平凡人生裡倔拗的生的執著,恒常的人性需求,不安於命運安排的憧憬,全出自生命的潛能。生命深處閃射的火花,是那樣令人眩目,雖然巨壓,仍然沒有熄滅。

  一抹雲霧遮住了沈從文的眼簾,從這酸澀的人生裡,他聽到了生命的呼喊。可是,這生命又被置於怎樣卑屈而痛苦的環境裡!一點可憐的希望與憧憬,全是那樣無望無助。他們中的大多數,正默默接受著那份攤派到自己頭上的命運,安於現狀。對自己的處境,既無力改變,也從不想到改變;他們不需要別人憐憫,也不知道可憐自己……

  17年前,沈從文和一個名叫趙開明的同伴,隨軍隊移防路過瀘溪時,兩人一同去縣城街上轉了三次。一個絨線鋪裡,有一個和他們年紀相差不多的女孩子,長得十分秀氣,趙開明一眼看中了她,便借買草鞋帶子去了那絨線鋪三次,並賭咒將來要討這個叫「小翠」的女孩子做媳婦。三年後,他們所屬部隊在鄂西全數覆滅,留守處遣散後,沈從文和趙開明便各自東西,斷了音訊。這次返鄉,沈從文又一次踏上滬溪城裡的道路,走到那個絨線鋪前了。走進鋪子大門,眼前的情景使沈從文吃了一驚:「小翠」正站在鋪子裡,同17年前一個樣子,那熟悉的眼睛、鼻子和薄薄的小嘴;辮子上纏一綹白絨繩,依然是那樣年輕!——時間仿佛變著魔法,將沈從文拉回到了「過去」。

  當沈從文佯稱要買鞋帶和白糖時,鋪子小□扇門後邊響起一個低啞的聲音:

  「小翠,小翠,水開了,你怎麼的?」隨著話音,門後邊走出了一個男子。

  「趙開明!」暈黃燈光下,沈從文依然立即認出這男子就是自己當年那位同伴。可是,這個年紀剛過30的漢子,卻顯得那樣孱弱衰老!顯然,時間與鴉片煙已經毀了他。這時,沈從文猛然省悟到趙開明同這一家人的關係,明白眼前的這個「小翠」是誰的女兒了。他感到「時間」猛然地摑了自己一巴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見趙開明父女給自己度量帶子,點數自己給他們的錢,並熱心地替自己從另一鋪子將白糖買來,是那樣安於現狀,沈從文默默退了出來,走上17年前踏過的河堤。

  為了這再來的春天,我有點憂鬱,有點寂寞。黑暗河面上起了縹緲快樂的櫓歌。河中心一隻商船正想靠碼頭停泊。歌聲在黑暗中流動。從歌聲裡我儼然徹悟了什麼,我明白「我不應當翻閱歷史,溫習歷史」。在歷史面前,誰人不感惆悵?

  ……砰砰鼓聲響起來了,鞭炮「辟辟叭叭」在半空中炸裂。鼓聲起處,平時藏在浦市上游廂子岩洞窟裡的三隻美麗龍船,在人們的呐喊聲裡,如一支支沒羽箭,在平靜的長潭上如飛射去。就在這苗蠻雜處的邊鎮上,清王朝向土民施行過最後一次大規模的殺戮!這次返鄉路過這裡時,因時節不到,雖不見龍舟競渡盛況,卻看見幾隻嶄新龍船擱在岩壁洞口的石樑上。

  這些不辜負自然的人,與自然妥協,對歷史毫無負擔,活在這無人知道的地方。另外尚有一批人,與自然毫不妥協,想出種種方法來支配自然,違反自然習慣,同樣也那麼寒暑交替,看日月升降。然而後者卻在慢慢改變歷史,創造歷史。一份新的日月,行將消滅舊的一切。

  我們用什麼方法,就可以使這些人心中感覺到對「明天」的「惶恐」,且放棄過去對自然和平的態度,重新來一股勁兒,用劃龍船的精神活下去?這些人在娛樂上狂熱,就證明這種狂熱能換個方向,就可使他們還配在世界上佔據一片土地,活得更愉快更長久一些。不過有什麼方法,可以改造這些人的狂熱到一件新的競爭方面去,可是個費思索的問題。

  *

  思索著植根於這片土地,自己所屬民族的命運,沈從文感到刻骨的痛楚,同時也感到了身上的責任。別的自己已無從措力,卻能運用手中一支筆,繼續寫這片土地上的人生傳奇,以喚起這個民族雄強做人的意識。想起剛剛起首的《邊城》,主人公翠翠似乎已和滬溪城絨線鋪裡新一代的「小翠」融成一體。——這次返鄉所獲得的種種人生感慨,對生命的感悟,必將流注於自己的筆端,喊出這個民族長期受壓抑的痛苦,並寄期待于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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