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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行·一(2)


  幾天來,家裡人也感到了一種無形的壓力,都要沈從文趕快返歸北平。母親也說:「守著我不是辦法,我又不知哪天死。你已成了家,一切有媳婦照顧,我也就放心了。能見上一面,是我的福氣……」

  終於商定了返程的日期。想到明天就要動身,沈從文記起離開北平時,自己與張兆和的約言:每天給她寫一封信,記下沿途的見聞,回北平後再拿給她看。翻檢身邊記錄一路見聞所得,已有了厚厚一疊。望著手頭的信稿,沈從文突然感到悲涼,心裡沉甸甸的,一份濃重的鄉土悲憫感浸透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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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全不是十年來自己想像和回憶中的湘西!回憶裡的湘西是經過自己情感蒸濾過的土地。十年來都市「文明」造成的精神重壓,使原先的痛楚也帶著一絲甜蜜,染上一種生機活潑的野趣。這次返鄉,一入沅水,眼前的景象立即將自己從想像同回憶中拉回現實。一方面,政治高壓籠罩著整個沅水流域,桃源城牆上,還依稀可見被殺害的共產黨人的血跡;眼下時局的變化正攪得人心惶惶。另一方面,社會的黑暗腐敗情況隨處可見。繁雜的捐稅正以各種名目推行,殘害人民靈魂肉體的鴉片明禁暗縱,一些人可以因此砍頭,一些人又可以因此發財;國民黨政府既制定法律禁止,又設局收稅。沿海督辦、上海聞人也插手到湘西的鴉片生意中。這兩面的情形,正腐蝕著鄉村的靈魂。

  沉思中,沈從文腦海裡浮現出那位近視眼朋友印鑒遠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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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個印瞎子,正是政治高壓催生的變色龍!而目下,故鄉正有許多青年人,被南京那個提倡「打拳讀經」的「殺人屠戶」的政策所迷惑;有的正感到極度苦悶。未來的時局變動,或者會使他們在生存與滅亡之間作出正確的選擇,或者會用頹廢的身心狂嫖濫賭而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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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印鑒遠的身影裡,一瘸一拐地走來沈從文投宿廂子岩時遇見的那位跛腳什長。那人原是一個打魚人的兒子,三年前被招募當了兵。三個月後隨隊伍開到江西同共產黨打仗,升作什長,不久又在打仗時受了傷。傷癒後領了傷兵證明,跛著腿回到家鄉,一邊以什長名義受同鄉「恭維」,一邊又以傷兵名義暗中作鴉片生意。走私賺了錢,再各處跑去玩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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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印鑒遠一樣,又一個潰爛鄉村靈魂的人物!他們正從不同方面,寄生到黑暗腐敗的社會軀體上。莫非是天假斯人,在這社會的硬性癰疽上,數上一星一點毒藥,到潰爛淨盡時,用藥物使新的肌肉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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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這裡,沈從文不由露出一絲苦笑。

  這也就是自己去鄉十餘年來,歷史變遷留下的印痕。當這份新的變化侵入每個凡夫俗子的生活時,那是怎樣的一種情景!

  他想起那些一路上見到的河船上的水手同吊腳樓上的妓女。那些吃水上飯的人,在惡浪咆哮、灘險流急的長河上,不分寒暑,辛苦勞作,成天吃酸菜同臭牛肉下飯,一個年富力強,多行船經驗的舵手和攔頭,每天工資八分到一角錢;一個小水手,除吃白飯外,一天只有兩分錢收入!因預先立有字據,水手上船後,生死家長不能過問,如果上灘時稍不留神,被手中竹篙彈入亂石激流中,淹死了,船主燒幾百紙錢,手續便清楚了。在一條延長千里的沅水上,這樣的水手至少有十萬!沿河吊腳樓的妓女,年紀從十三四歲到五十以上,都被迫投入這種求生存的鬥爭。她們陪客人燒煙、過夜、唱黨歌和流行歌曲。有病不算稀奇,實在病重了,或去西藥房打幾針,或是請郎中配藥,朱砂茯苓亂吃一陣。直到毫無希望可言了,就用一副門板抬到空船上孤身過日子的老婦人身邊,盡她咽下最後一口氣。至於兩岸鄉村,在各種名目捐稅的搜刮下,更是日漸蕭條。連浦市地方的屠戶,也是那樣瘦小,這是誰的責任!沅水上游二十多個縣份,在古木掩蔽、岩石林立的幽谷深山裡,一群善良純樸的山民,一個根源古老的殘餘民族,在兩百年來的社會變遷裡,正被歷史帶向令人不寒而慄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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