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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行·一(1)


  1934年1月,沈從文回到了闊別十餘年的故鄉。

  月初,他收到家裡的來信,說是母親病重,看情形似將不起,很難熬過今冬。母親很想再見上他一面,倘若這次不能回去,只怕再無見面機會;若能脫身時,望儘快作出安排。

  將身邊的事略作交待,沈從文便匆匆啟程。冒著隆冬的嚴寒,在路上走了將近20天,舊曆臘月19日黃昏,他終於踏上了讓他心跳眼熱的鳳凰東門橋頭。

  到家只有三天,沈從文便心如火焚。眼下的處境使他進退失據。——母親已經病入膏肓,形銷骨立,完全改變了舊時模樣,成天大口大口咯血,生命已如一線遊絲,朝不保夕。他願意滿足老輩人的願望,守在母親身邊,為母親送終,以盡人子之道;可是,在鄰省江西,紅軍因第五次反「圍剿」失利,根據地日漸縮小,已有了戰略轉移的意圖。相鄰幾省風聲極嚴,這次返鄉,一路上對外來行人盤查已經極嚴。而家鄉的熟人,又都疑心沈從文是「共產黨」。這不奇怪,他與胡也頻、丁玲的關係,通過報紙作媒介,已盡人皆知,不少人還看過他抨擊國民黨政策的文章。在這種時候,一點犯共嫌疑都會招來殺身之禍。更嚴重的是,他從親友的口中,得知陳渠珍對弟弟沈岳荃正心存猜忌——沈嶽荃此時已是陳渠珍手下一名團長,陳渠珍害怕他效法自己當年,從自己手裡奪權。沈從文這時返鄉,難免不犯陳渠珍大忌。一旦事出偶然,便會禍起蕭牆。

  想起這些,返鄉後的幾件小事,驀地闖入心頭。

  四天前,沈從文到了離家還有一天路程的塔伏,投宿到一家橋頭小客店裡。黃昏時節,他正在洗腳,忽聽橋東人聲嘈雜。一隊槍兵過後,在另一家客店門口,停下一乘京式三頂拐轎子。沈從文正想叫從沅陵伴送自己返鄉的趙祖送去問問來人是誰,不料乘轎人一下轎便徑直朝自己走來,跟在他身邊的一個挎槍護兵指著沈從文說:「你姓沈嗎?局長來了!」來人是高瘦個子,戴一副玳瑁邊近視眼鏡,一身邪精力,走到沈從文跟前就嚷:「大爺,你不認識我,你一定不認識我,你看這個!」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大笑起來。

  沈從文猛地醒悟過來,這不是當年在保靖說自己鼻子是一條龍、將牛糞當球踢的印鑒遠是誰!沈從文早從一些朋友口裡,知道了眼前這位朋友十年來的經歷。1926年北伐戰爭時,印鑒遠進長沙黨務學校受訓,隨後捲入革命洪流,意得志滿,日子過得狂熱而興奮。還曾寫信給困居北京的沈從文說:「現在一切不同了,我可以踢許多東西了。」後來,「清黨」事起,沈從文許多參加革命的朋友遭到殺害。就在鳳凰城裡,兩個當小學教員的朋友,一個姓韓,一個姓楊,就在這次事變中被請到縣裡殺了頭。這位印瞎子一時間倒失去了音訊。想不到今天在這裡見到了他,而且,他居然還成了烏宿地方百貨捐局長!

  晚飯後,沈從文和他談起過去的種種。印鑒遠派護兵取來一套精緻的鴉片煙具。沈從文吃了一驚,問他為什麼會玩這個。他說,北伐以後,他對自己鼻子的信仰已經失去了,只有學會吸鴉片,才不會被人疑心為「那個」,胡亂捉住「哢嚓」的。自己不是阿Q,不歡喜那種「熱鬧」。

  兩人天南地北地談了一夜。第二天大家一同動身時,沈從文約他到城裡後,邀幾個朋友一道去姓楊姓韓的朋友墳上看看。

  他仿佛吃了一驚,趕忙退後一步,大爺,你以為我戒煙了嗎?家中老婆不許我戒煙。你真是……從京裡來的人,簡直是京派,甚麼都不明白。入境問俗,你真是……」我明白他的意思。估計到城裡後,也不敢獨自來找我。我住在故鄉三天,這位很可愛的朋友,果然不再同我見面。

  到家後第二天一早,沈從文走到東門橋上,看望幼時拜寄的乾爹乾媽——沈從文小時候害疳疾,得滕回生堂草藥醫生建議,拜一個吃四方飯的人作乾兒子,並按他開的藥方吃習皮草蒸雞肝,包好。沈從文父親爽快,當即與他打了乾親家,沈從文被取名為「茂林」。——橋上各處搜尋,都不見「回生堂」牌號。到後沈從文終於從一家小鋪子裡,認出了幹哥哥松林。當他告訴松林自己是誰時,松林將一雙小眼睛瞅了沈從文許久,確信無疑後,便慌得只是搓手,趕緊讓坐:「是你!是茂林……」

  問起離別十多年來的情形,沈從文方知乾爹已經去世,二哥保林在王村當了禁煙局長。

  *

  他一邊茫然地這樣那樣數著老話,一面還盡瞅著我。忽然發問:

  「你從北京來南京來?」

  「我在北平做事!」

  「作什麼事?在中央?在宣統皇帝手下?」

  我就告訴他既不在中央,也不在宣統皇帝手下。他只作成相信不過的神氣,點著頭,且極力退避到屋角隅去,儼然為了安全非如此不成。他心裡一定有一個新名詞作崇,「你可是共產黨?」他想問卻不敢開口,他怕事。他只輕輕的自言自語說:「城裡前年殺了兩個,一刀一個。那個韓安世是韓老丙的兒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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