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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開幸運之門(3)


  我和這位小說家見了面。當時剛從燕京大學新聞系畢業出來的蕭乾同志正在編《大公報》的副刊,這次是他以主人身份招待一部分在北平的投稿人,被邀參加的有蘆焚、劉祖春、嚴文井、田濤等七八位,連同主人剛好坐滿一圓桌。記得沈從文先生的一小描寫湘西部隊生活的短篇小說《顧問官》,正在上海《文學》月刊上發表,當我們稱讚蕭乾的副刊編得不錯時,他拍拍坐在身邊的沈從文先生的肩膀,笑笑說:「喏,有這位顧問官!顧問官!」我所以事隔半小世紀之後還能記起這個小小情節,是因為當時刹那間浮現在從文先生臉上那副顯得異常親切的笑容……只是在散席時才走到他面前,小聲問了他的住址,說明改日要去登門拜訪。他拉著我的手點頭微笑:「好的,歡迎你來,晚上我總在家!」

  ……他和夫人張兆和先生待人都和和氣氣的,不會給人一種壓迫感。那時他的年紀也只有30來歲,說話的聲音雖輕,卻有激情,只是土腔很重,三句裡我大概只能聽懂一兩句。擔心打擾他,我去拜訪的次數不多,每次坐談的時間也不長。往往是給他送稿子去,聽他對稿子的意見,他也總是微笑著說:「好嘛,好好寫。」他收下稿子,有的轉給《小公園》和《國聞週報》,有的放進自己編的《文藝》週刊。有時稿子被發出來了,才發現原來已經由他動筆作了些刪改,主要是為了能稍稍精練些。和我同時向《大公報》文藝副刊投稿的年輕人中間,和我比較接近的,有一位是河北的田濤,還有一位是雲南的李寒穀,後者是我的同班同學,寫了一些邊疆家鄉的風土,筆名「寒轂」還是從文先生給取的。

  *

  沈從文特別留心那些出身寒微、眼下正在困境中掙扎的青年作者的稿件。這類稿件常附有作者來信,向編者訴說自己的艱辛。這些來信勾起沈從文對往事的回憶。十年前,自己的處境正與他們相同。可是,有的編輯卻當眾譏諷著將自己的稿件揉成一團丟到紙簍裡去!他忘不了聽到這消息時心靈受到的嚴重損傷和切骨之痛;現在,因緣時會,自己成了文學刊物的主持人,當年的歷史不能在自己手裡重演!他也想起那些關心愛護過自己的師友,正是他們給自己以溫暖。在這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比人與人之間的同情、理解與信任更為可貴的了!

  沈從文不敢苟且。眼前的這些青年作者的來稿,有出手不凡的,有略帶疵瑕的,有質量稍差的,也有不適宜發表的。對那些略帶疵瑕的,他便親自動筆刪削、潤色;質量稍差尚不宜在《文藝》週刊上刊發的,便想方設法介紹給其它刊物;實在不得已需要退稿的,也盡可能給作者回信,情辭懇切地指陳作品的缺陷和改進的方法。

  回想起來,他對我送去的稿子,總是用極寬容的態度對待,盡可能使它們得到發表的機會,好像從來沒有給我打過退票……我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集《夜宿集》,也是從文先生給取的書名並推薦給商務印書館出版的。

  就在那個集子裡,收容了我初期那些幼稚習作中的一部分。直到現在,雖然迭經變亂,我竟奇跡似的保留下一份經過從文先生簽字的出版契約,成為自己漫長寫作歷史上一個值得回憶的紀念。有一天,我去看望他。談話的內容照例是一些關於寫作方面的事情。他忽然微笑著問道:「我看你發表的作品不算少了,編得成一本書了吧?怎麼樣,編它一本好不好?」

  能夠把寫下來的習作編成書出版,對我當然是一個望外的喜訊,刹那間自然也顧不得習作的幼稚粗陋,忘記了對自己的嚴格要求,不僅立刻表示了同意,而且一回住處就滿懷興奮地做起編選工作。當時還有種種依賴思想,覺得反正還有一位前輩在那裡把關,自己只要收集一下就行。

  過了幾天,我就把一大包發表過的稿子送到從文先生家裡去,請他再給我看一看,選一選。幾天以後,我又性急地跑去找他,他依然微笑著告訴我道:「書已經給你編起來了,取了其中一篇的題目做書名,就叫做《夜宿集》,好不好?」

  不待說,我也馬上表示了熱切的贊同。

  「那麼,」他接著說,「我把它推薦給上海的商務印書館,他們正委託我編一套創作叢書,你這個集子就算作中間的一本,好不好?」

  商務印書館是一家全國最大的書店,如果不是有人推薦,一般很少接受像我這樣初學寫作者的稿子,可以想見我對他的感激。這占去了沈從文的許多時間。他本擬續《邊城》之後,進而完成描寫湘西小城人生的系列小說《十城記》——分別以王村、沅陵、保靖、洪江、辰溪、芷江等地為背景,終因扶植青年作者而付之闕如。

  ……本擬寫十個,用沅水作背景,名《十城記》。時華北鬧「獨立」,時局日益緊張,編《大公報·文藝》,大部分時間都為年輕作者改稿件費去了,來不及,只好放棄。

  *

  沈從文還常常慷慨解囊,幫助那些生活上處於困境的文學青年。卞之琳自費出版第一個詩集時,沈從文就曾提供過資助。編《大公報》文藝副刊,他每月可從報社獲取100元的報酬,這些錢卻大部分被用於請作者吃飯,給青年作者預支稿酬上了。——他經歷過無望無助的人生痛苦,能更切身地體會到一個窮困的文學青年,在中國現實環境裡所必然遭遇的人生悲哀。

  *

  沈二哥極愛朋友,在那小小的樸素的家中,友朋往來不斷,有年長的,更多的是青年人。新舊朋友,無不熱情接待。時常有窮困學生和文學青年來借貸,尤其到逢年過節,即便家中所剩無多餘,也盡其所有去幫助人家。沒想到我爸爸自命名「吉友」,這女婿倒能接此家風。

  一次,宗和大弟進城邀我同靳以去看戲,約在達子營集中。正好有人告急,沈二哥便對我們說:「四妹,大弟,戲莫看了,把錢借給我。等我得了稿費還你們。」我們面軟,便把口袋所有的錢都掏給他。以後靳以來了,他還對靳以說:「他們是學生,應要多用功讀書,你年長一些,怎麼帶他們去看戲。」靳以被他說得眼睛一眨一眨的,不好說什麼。以後我們看戲,就不再經過他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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