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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者之歌(3)


  然而此時,支配著這個「鄉下人」的,卻是在都市中因生活敗北而產生的卑微感。他正「感到金錢和女人兩方面的壓迫」。在敘寫自己都市遭遇的作品裡,有相當一部分涉及對異性的強烈欲求,以及對自己在異性面前膽小怯懦性格的反省,這是沈從文坦率的內心獨白。這些作品,真實地表露了主人公內心裡的情欲衝動,幾乎就是沈從文自己心理活動的模寫。這並不奇怪,一個二十四五歲的青年,不可能擺脫異性的誘惑,他逃不出自然法則的制約。《第二個狒狒》敘述他在劇場看戲,當「老爺」帶了兩個小玩物坐上前排,在他身邊空座上填上兩個「奇麗肉體」時,他禁不住想起《聖經·雅歌》裡讚頌女王大腿「圓潤好像美玉」、「頸項好像象牙台」的詩句,心裡起了波浪。

  迦密山只在他之前不過三寸間隔,但給了他歡喜也給了他憂愁:因巴特拉並門旁的水池時時回過去,牽引他幾回想伸手摩撫一次那瑩然如玉的象牙台,蘋果的香味,使他昏迷如癡……這位不幸的少年,終於犯了許多心的罪孽,在巴特拉並水池的鑒照下,也成了一個卑劣東西了!因這種對異性的欲求無法獲得滿足,這種「心的罪孽便屢屢發生,也常常因此翻愛為仇,將女人視為自己的『敵人』」。因為「每一個少年女人擦身邊過去時,卻能同時把他的心帶去一小片兒」。這當然不是愛情,它只是一種本能的生理反應。他也感到這種本能衝動排泄造成自己的心理病態。「呵呵,這成什麼事?我太無聊了!我病太深了!我靈魂當真非找人醫治不可了!」

  ——靈與肉的衝突折磨著他的靈魂,肉欲驅迫他下地獄,他竟產生了用錢買歡的念頭;理智又牽引他走出迷途,他自省到要擺脫純粹情欲的糾纏,去尋找真正屬￿人的情愛:我所需要於人,是不加修飾的熱情,是比普遍人一般要貼緊一點的友誼,要溫柔,要體諒。我願意我的友人臉相佳美,但願她靈魂更美,遠遠超過她的外表。重要之處似乎不在如何率真表現了作者對異性愛的欲求,也不在交織在這個鄉下人身上的靈與肉的衝突,——這在郁達夫等人的小說中表現得更為突出有力——而是在這種追求中,晃動著的那個心理自卑,性格怯懦的鄉下人的身影。

  《老實人》《煥乎先生》等小說,就是對這種怯懦性格的自剖。《老實人》、中那位叫自寬的窮困學生,在公園裡遊蕩時,見兩位年輕漂亮女子,正在議論自己的小說,於是想入非非,企望能得其中一位做自己的妻子。內心的砍求驅使他與那女子攀談,卻反而弄巧成拙,被人視為瘋子、流氓,引起警察干預,最後關進了派出所。究其失敗的原因,是他預先就被感覺中女人可望不可即的「高貴」所懾服,自慚形穢,缺少那份必需的自信與勇氣。這故事的某些情節可能是虛構的,人物的心理真實卻是作者自身的心理真實:「這漢人(可以說是無用的漢子),『勇敢』二字不知在什麼時節就離開他身體而消失到不可找尋的地方去了。」自然,這些早期創作,在藝術上是幼稚的。對一個只有小學畢業文化程度的文學青年,——他沒有由中學而大學以及出國留學那份福氣——在一種不易想像的艱難處境裡實行自我教育的「習作」,自不必責之過切。正如他自己所說:「我從事這工作是遠不如人所想的那麼便利的。首先的五年,文字還掌握不住。」所謂「文字還掌握不住」,當然不只是形式與技巧問題。

  最主要的,是他尚無力向生活的深處開掘,刻劃缺乏必要的深度、廣度和力度。例如,偶然事變完全改變生命進程的人生現象,早就引起過沈從文的關注。這也許來源於他行伍中的好友,如文頤真、沈萬林、陸皘等人,在意想不到的災難中猝然結束了生命這類事件的刺激。《初八那日》寫一個即將娶親的鄉下小夥子,被突發的大風吹塌的積木壓斃;《石子船》敘述一個深明水性的水手下河摸魚時,手被石縫卡住,活活憋死。這些偶然事變帶來的人生命運的陡然轉折使沈從文感慨不已。他朦朧地感到了其中蘊含著的人生哲理和「詩」,但他無力提取出來,只能複述這些事件的表層現象——他無法將人物的悲劇命運置於一種內涵深廣的人生哲學的燭照之下。而文字的粗疏顯示他還不善描寫,即便某些細部描寫捕捉到事象的特有風韻,卻也無力展開,只有借助似曾相識的生活經驗與感受加以補充,讀者才能感覺到作者所欲表現的風貌全景。

  儘管如此,這些作品仍以情感的真摯和天真的自然之趣,誕生了沈從文獨有的風格,而這,正是《遙夜——五》獲得林宰平的稱讚,《市集》得到「志摩的欣賞」的原因。

  這是多麼美麗、多麼生動的一幅鄉村畫。作者的筆真像是夢裡的一隻小艇,在波紋瘦鱫e*oe的夢河裡蕩著,處處有著落,卻又處處不留痕跡,這般作品不是寫成的,是「想成」的。給這類的作者,批評是多餘的。因為他自己的想像是最不放鬆的、不出聲的批評者;獎勵也是多餘的,因為春草的發青、雲雀的放歌,都是用不著人們的獎勵的。

  雖然,沈從文稱這是使他「背膊發麻」的讚語,卻也並非沒有根據的吹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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