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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者之歌(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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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來的風也太猖狂了!我為了掃除我星期日的寂寞,不得不跑到東城一位友人家中去消蝕這一段生命。詛咒著風的無聊,也許人人都一樣,但是我同你在車上並排坐著,我卻對這風私下致過許多謝忱了。風若知同情不幸的人們,只要稍稍的因顧忌到一切的摧殘而休息一陣,我又哪能有這樣幸福?你那女王般驕傲使我為心裡生出難堪的自慚與毫不相恕的自譴。我覺得一身渺小,正如一隻貓兒初置身于一陌生錦繡輝煌的室中,幾欲惶懼大號……這呆子!這怪物,這可厭的東西……當我慣於自傷的眼淚剛要跑出眶外時,我以為同坐另外幾個人,正這樣不客氣的把冷酷的視線投到我身上,露出鄙視的神氣。 到這世上,我把被愛的一切外緣早已挫折消失殆盡了,我哪能再振勇氣多看你一眼? 你大概也見到東單時頹然下車的我,但這對你值不得在印象中久占,至多在當時感到一種座位松寬的舒適罷了!你又哪能知道車座上的一忽兒,一個同座不能給人以愉快的,平常而且襤褸的少年,心中會有許多不相干的眼淚待流? * 這是作者卑微心理的真實袒露,淒清而憂傷。這類作品在沈從文的早期創作中,占極大比重。它們敘寫著作者來到都市的最初階段,在人生旅途上的各種遭遇和內心感慨。有時,一聲雞啼、一輛水車、一個花瓶、幾莖小草、幾葉浮萍,都能勾起沈從文對自己卑微人生的感喟,折射出當時一般小知識分子的內心苦悶與人世的坎坷不平。「一個陌生少年,在這茫茫人海裡,更何處去尋同情與愛?」①——擺脫人生卑微處境和都市冷漠,獲得人間溫暖與人生平等的內心欲求溢於言表。曾有人說,這是一個窮家子急欲爬進上流社會的心理反映。話雖說得刻薄,卻也源於同一現象。這種人生無所依憑的卑微感,必然生長出對社會的敵視:「眼前的一切,都是你的敵人!法度、教育、實業、道德、官僚……一切的一切,無有不是。」②其實,這正如同對處境優裕的人們的欣羡,同屬未能獲得社會確認的青年人極易產生的心態,也難以從中得出否定社會一切、具有徹底變革現實精神的結論一樣。 甚至,就連這種極度卑微心理本身,也常常同時表現為強烈的自尊。在《第二個狒狒》和《棉鞋》裡,一方面,字裡行間充滿了遭遇屈辱與壓抑的卑微感,另一方面,又同時流露出抗拒這種屈辱與壓抑的桀傲不馴。自卑與自尊在這裡實現著奇妙的統一。在更多的場合,由這種人生卑微感激發的內心痛苦,又透過往事與現實、故土與陌路、鄉村與都市的對立表現出來。在佔有一半比重的鄉村題材作品雖,沈從文扯起了故鄉風情綿綿不斷的回憶,企圖從往事中尋找由友誼和親情構成的人間溫暖與同情。即便在那些往事不堪回首的行伍生活裡,似乎也滲透著一種甜蜜。這多數的往事回憶,與其說是沈從文在發掘蘊含其中的社會人生意義,或是著意反映另一個世界的真實(事件本身也確起真實的),不如說是一串連綿的情緒的珠子。那種脈脈溫情的細流,恰恰是這個鄉下人在都市人生裡生活敗北上的另一種心理反應形式。在這種情緒的籠罩下,一些在沈從文實際經歷中難以想像的可怕人事,反倒一例充溢著某種天真嫵媚的情趣。——實際人生在作者筆下作了陌生化的處理。這種感覺有時是極細膩的,並被置於同都市人生直接對比的框架之中。 至少有兩年以上,我沒有聽到過雞聲了。鄉下的雞,則是民十時在沅州的三裡坪農場聽過。也許還有別種緣故吧,凡是雞聲,不問它是荒村午夜還是清晨白晝,總能給我一種極深的感動。 我到菜市場去玩時,看到那些小攤子下面竹罩裡,的確也還有些活鮮鮮(能伸翅膀,能走動,能低頭用嘴殼去清理翅子但不做聲)的雞。它們如同啞子,擠擠挨挨站著卻沒有做聲。它們之所以不能叫,或者並不是不會叫,因為凡雞都會叫,就是雞婆也能「咯咯咯」,只能時時擔驚受怕,想著那鋒利的刀、沸滾的水,憂愁不堪,把叫的事都忘懷了吧!好比我們人,到憂愁無聊時,不是連講話也不大願開口了嗎? 然而我還有不解者,北京的雞,固然是日陷於宰割憂懼中,難道別地方的雞,就不是拿來讓人宰割的?為什麼別地方的雞就有興致引吭高歌呢?我於是覺得北京古怪。① 鄉村雄雞與都市公雞,同樣面臨宰殺的威脅,在沈從文的感覺裡,卻出現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狀。它們是同一心理狀態下兩種不同情緒的象徵。這「古怪」,是作者的感覺搗的鬼。 早期創作沿著鄉村回憶與都市寫實兩條線索展開,已經透露出沈從文在鄉村世界與都市人生,或者鄉村文化與都市文化相互參照中透視人生這一整體創作格局的萌芽。但這並不是有意為之,它只是一種情緒的產物,不是也不可能被置於具哲學意味的理性之光的燭照之下,還沒有形成屬成熟期的沈從文的兩相比較。這種成熟的比較,不僅需要理性的成熟,還需要伴隨理性成熟而來的那種「鄉下人」在都市文化面前擁有的心理優勢。因為成熟期形成的沈從文在對立與交流的格局中建造的藝術人生的整體構架,是少不了「鄉下人」對自身精神優勢的確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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