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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微者之歌(1)


  1927年底,隨著第一階段北京生活的結束,沈從文走完了最初階段的創作歷程。他的作品最先見於報刊,是1924年12月。《一封未曾付郵的信》,是至今能見到的沈從文的處女作。1925—1927年,他的作品越來越頻繁地見於《晨報副刊》和《現代評論》,1926年,他的小說開始在《小說月報》上發表。三年間,先後發表各類作品170餘題。1926年,北新書局出版了他的散文、小說、戲曲、詩歌合集《鴨子》,1927年,他的小說集《蜜柑》由新月書店出版。

  關於這一階段的創作,沈從文在《致唯剛先生》一文中,曾有過極明確的告白:我只想把我生命所走過的痕跡寫到紙上。

  凡屬真誠的創作,不管作者聲稱如何忠實客觀,都不能不在最廣泛的意義上,滲透作家的主體意識。然而,對於沈從文的早期創作,這種生命的痕跡幾乎可以作最狹義的理解。這些作品,在極大程度上,合成了一部沈從文的「自敘傳」,是可以當作他的傳記材料來讀的。正如1984年沈從文親口告訴筆者的,「早期作品寫的都是真事,那時還不會虛構」。這裡,有著郁達夫將文學當作作家「自敘傳」的顯明影響。

  事實也確實如此。這些以敘述親身經歷為主的作品,按所述事件發生的時間,可以分為往事回憶和目前遭遇實錄兩部分,而它們又分別由許多小系列組成。如那些篇末標明或未標明的《一個退伍兵的自述》的作品,是他行伍生活的回憶;有關北京西山的一組,是他任職香山慈幼院時經歷的敘寫;公寓生活一組,則是他來到北京後最初兩年窮困處境的實錄,如此等等。只是到了1927年,一部分以都市人生為題材的作品,才開始逸出「自敘傳」的範圍,進入他的都市諷刺。

  在《從邊城走向世界》一書中,我曾將這些早期作品按題材分兩大類:一是關於自己的鄉土——湘西生活的回憶和描事;二是關於都市生活的見聞與感慨。並這樣論及他的早期小說內容的客觀含義。

  1928年以前,有關故鄉生活回憶的文字佔據壓倒的比重。這些作品將人帶進一個奇異的世界。不消說春天采蕨、撿菌子,秋天摘八月瓜,冬日裡趕山圍獵,大街上男子漢一對一地單刀決鬥,單是臨溪而立的巨大水車,因溪流衝激飛快轉動時揚起的雪白的水花,碾坊裡終日不停地轉動的碾穀,就夠令人心醉。秋夜裡,一群人高舉葵或舊竹纜做成的火把,照得溪流上下一片通明,人人腰懸魚簍,手執鐮刀或小網,混合著吃驚、興奮、相互埋怨的嚷叫,起勁地罟魚;晴朗的白天,在靜寂而深幽的山谷裡,隨著砍樵人的刀斧起落,刹時間滿穀都是「它它它它」的響聲。從對山望去,一棵樹連枝帶葉頹然倒下,老半天,才傳來山崩似的巨大響聲;臘月裡,人們將小米、赤豆、棗、栗、白糖、花生仁和在一起,熬著又香又甜的臘八粥;正月裡,人們便圍著炭盆,煨板栗、烤糍粑、吃白綿蒸肉;月夜裡,一個山村小姑娘在深山裡,正獨自奮力捕捉鑽進窩棚的小野豬;黎明時分,一個小哨兵在哨位上,怯怯地聽著山坡上「鬼撒沙子」發出的音響;一個患「失心顛」的小夥子,山鬼似的四處遊逛,連續幾天夜宿專供岩鷹砌巢的老虎峒;一位被落草的山大王既強討惡要、又大排場地娶商人的女兒做壓寨夫人,事情既荒唐又纏綿……作者表現的是偏處一隅湘西的動人風情。這場面,這景象,這情境,對當時的多數讀者,簡直是聞所未聞。它使人感著新鮮,感著一種刺激、一種興奮,便是可以想見的了。

  文學到底不只為著獵奇,不能止於社會生活的簡單記錄。沈從文這個階段的小說創作,終究不過是一種特殊民情、風俗、自然風光的表像展覽,——一種素樸而簡陋的憶往的記實,多數甚至算不得小說。自然主義的印象捕捉構成它們的基本特色。雖然在作品的某些細部描寫上,能夠傳達出事象特有的那份神氣,顯示著作者對事象特具敏感的潛在能力。可是,從作品內容的基本傾向看,除了自然景物、民情、習俗的外在風采,實在看不出什麼深一點的蘊含。一條溫情脈脈的感情細流在這些回憶裡流動——一種對孤獨的、為人情冷漠挫傷的都市生活經歷的心理反應現象。誠然,少數作品顯示出一定的社會意義:《福生》、《在私塾》、《我的小學教育》是對扼殺兒童生機的舊私塾教育的抨擊;《移防》、《船上》揭露出舊軍隊的腐朽;《老魏的夢》(後改名《上城裡來的人》)是湘西農村慘遭舊軍隊燒殺姦淫歷史的忠實記錄;《入伍後》寫出了一個聰明可愛的青年農民,遭到有錢有勢的仇家卑鄙陷害與謀殺的悲劇,等等。有的作品也蘊含著作者對人生某些問題思考的萌芽,如《在別一個國度裡》(後更名為《男子順知》),採用書信體,敘述一個被逼落草的山大王娶討一個商人女兒做壓寨夫人的故事。在外面人的傳說裡,這個山大王簡直是青面獠牙、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作品卻通過後來成為他的妻子的商人女兒的親身感受,敘說出這個窮苦人家出身的山大王,其實是一個既懂得恨、也懂得愛,有血性也充滿溫情的年輕英俊的男子漢。顯然,作品反映了作者反世俗觀念的傾向——在道德領域內替那些被統治者視為罪惡化身的具有反抗精神的下層人民翻案。作品的更名,也寄託著作者在道德問題上的某種審美追求。然而,即使上述作品,內容仍嫌單薄,主題也過於直露,粗略的敘述淹沒了某些必要的精詳描寫。

  這種情況同樣反映在以都市經歷與見聞為題材的創作中。這部分作品包括兩種基本類型:一、暴露都市中上層階級生活的空虛、庸俗與無聊;二、一個痛感孤獨、渴求人間同情與溫暖(包括男女之間溫愛)的淒苦靈魂的內心獨白。前者如《晨》、《嵐生和嵐生太太》、《蜜柑》等,後者如《篁君日記》、《長夏》、《老實人》、《看愛人去》等。一是企圖鞭撻與諷刺,一是著重抒寫都市苦悶。但由於題材缺乏典型化的提煉,作者尚無法把握諷刺藝術的規律,結果·鞭·苔·翻·成·展·覽,尤其是第二類作品,帶有郁達夫小說影響的明顯痕跡。男女關係描寫的自然主義傾向為時人詬病,便不足為奇了。

  或許,這些早期作品蘊含的另一個側面,即更為內在一點的,是刻畫在這些作品裡作者的心理軌跡。從這一側面,我們看到了一個焦灼不安的痛苦靈魂,一個屬￿初入都市「鄉下人」卑微的身影。

  這首先表現為沈從文對「鄉下人」(沈從文「自我」的代稱)與「城裡人」在物質生活狀況及由此派生的精神狀態的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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