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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2)


  1925年初,沈從文處於生活最困難的時節,正以休芸芸為筆名,做著每個月得20塊錢稿費的白日夢,將寫成的文章向各處投去。其中一篇,出乎意料地被登在了1月13日的《京報·民眾文藝》上。在這之前,只有《晨報副刊》發表過他的兩篇短文,得過五毛錢的書券。一天,《民眾文藝》的兩位編輯,到沈從文寄身的西城慶華公寓探望文章的作者。談話中,沈從文得知這兩位編輯就是名字經常見於《民眾文藝》的項拙和胡崇軒(即胡也頻)。胡也頻曾就讀于天津大沽海軍預備學校,1920年學校解散後,流落到了北京。1925年初,胡也頻與項拙一起在西單堂子胡同內牛角胡同4號,以每期200份單張週刊作報酬,為《京報》編輯《民眾文藝》。

  大約過了一個星期,胡也頻再次來看沈從文時,身後跟了一個年輕女子,圓臉,長眉、短髮,上穿一件灰布衣,下著青色綢布短裙,正站在門邊望著沈從文笑。她就在丁玲,原名蔣褘,字冰之。因聽說沈從文「長得好看」而特意跑來看看的。

  沈從文卻以鄉下人特有的生硬方式,直截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我姓丁。」

  沈從文心想:「你長得像個胖子,卻姓丁,真好笑咧。」

  從談話中,當沈從文得知她的家鄉在安福縣(今湖南臨澧縣),而丁玲知道沈從文是鳳凰縣人時,兩人都起了一點驚訝。待到談話深入下去,陌生人之間固有的那種距離便在兩人之間縮短了。

  ——1914至1916年間,南方起了護國戰爭。湘軍曾以援鄂名義,經嶽州開過湖北。那時我哥哥在筸軍中作一名軍佐,隨隊在安福縣城住過一夜。住處是當地蔣姓大戶的小姐繡房。房裡掛了一幅趙子昂的白馬圖,給我哥哥留下了極深的印象。——那就是我伯父家,那張白馬圖是我伯父的一幅寶畫。

  ——我父親死後,我就隨母親離開安福搬到了常德。由母親集資,辦了一個女子小學。小學畢業後,我就去桃源第二女子師範讀書。女友中有個姓楊的,就是鳳凰得勝營人。

  ——哈,我認識。六年前我還替她傳遞過情書,現在已做了我的大表嫂了。

  丁玲在桃源讀書時,「五四」運動的影響已到了湘西。「自覺」與「自決」,「獨立互助」與「自由平等」的思潮,燃燒起一群青年女學生的熱情。丁玲不問家裡意見如何,便和另外三個同學跑到長沙,轉入男子中學,後又受上海「工讀自給」的影響,又一同冒險跑到上海,進了平民學校,並在上海大學認識了瞿秋白、邵力子、陳獨秀、李達、陳望道、沈雁冰、施存統等教師。由於後來同伴中的王劍虹與瞿秋白同居,丁玲與瞿秋白一個弟弟過從甚密,遂鬧得流言四起,丁玲就獨自跑到北京,因朋友曹孟君和錢女士關係,住在西城辭才胡同一個補習學校的宿舍裡。她與胡也頻相識,是由於和胡也頻住同一公寓的朋友左恭的介紹。其時,左恭正與曹孟君戀愛,三位女友常常結伴到胡也頻所住公寓來看左恭。

  由於沈從文和丁玲的原籍同是湖南,故鄉又傍近同一條沅水,兩人便有了許多共同的話題。加上都飄流在外,共同的「懷鄉病」將他們的友誼弄得密切了。

  沈從文由胡也頻陪同,第一次回訪丁玲時,丁玲已從補習學校宿舍搬出,獨自住在通豐公寓的一個小房間裡。睡的是硬板子床,地面黴濕發臭,牆上糊滿破破爛爛的報紙,窗紙上用粉墨勾畫了許多丁玲熟人、朋友的臉譜——她對藝術發生著興趣,正為投考藝專而作準備。

  見丁玲和時下窮學生一樣,住這等簡陋房間,沈從文心裡生出不少感慨。在這之前,他與新的女性缺少接觸,總以為女子天生情感脆弱,氣量狹窄,又怕累,又怕事,動不動就會流眼淚,喜怒哀樂全放到一些細微小事上。可是眼前這位女子,卻能與許多男子一樣,雖然無法正式上學,只能自己讀點書,外出時學習欣賞北京街景,無錢時沒法敷衍公寓主人,卻仍能從從容容坐在這樣的房間裡看書寫字,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這個圓臉長眉的女孩子,第一面給我的印象,只是使我溫習了一番舊有的感想。她同我想像中的平凡女子差不了多少。她也許比別的女子不同一些,就因為她不知道如何料理自己,即如女子所不可缺少的穿衣撲粉本行也不會,年輕女子媚人處也沒有,故比起旁的女人來,似乎更不足道了。

  不過第二天我被那海軍學生拉到她住處時,觀念改變了些。我從她那兒明白了女人也是同男子一樣的人。

  這時,胡也頻已經愛上了丁玲。由於長期飄流在外,眼下生活又毫無希望,丁玲常常想起母親和夭亡的弟弟。加上正值青春期,對早年夭亡弟弟的思念,潛意識正發生著替代性的對異性愛的渴求,於是,她常常獨自跑到僻靜處癡坐痛哭。一天,胡也頻一早用一個紙盒子,裝了一束黃色玫瑰,花上系了一張寫有「你一個新的弟弟所獻」的小小字條,托公寓夥計送給了丁玲。可是花送去後,半天沒有回音,胡也頻心裡忐忑不安,有點手足失措,就跑到沈從文住處,拉著他出去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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