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窘困與「獨立」(3)


  郁達夫探望沈從文三個月後,沈從文以休芸芸為筆名,在《晨報副刊》上發表了散文《遙夜——五》。文章敘述沈從文乘坐公共汽車的一段經歷,在將自己與有錢人的對比中,傾訴自己窘迫處境和內心感受到的人生痛苦和孤獨。

  這篇文章被北京大學教授林宰平看到了。有感于青年學生的艱難掙扎,這位生活素樸、自律甚嚴、富有同情心的學者,寫了一篇署名唯剛的文章。在引用沈從文《遙夜——五》的一段文字後,文章說:上面所抄的這一段文章,我是做不出來的,是我不認識的一個天才青年休芸芸君在《遙夜——五》中的一節。芸芸君聽說是個學生,這種學生生活,經他很曲折的深刻的傳寫出來——《遙夜》全文俱佳——實在能夠感動人。然而淒清,無聊,失望,煩惱,這是人類什麼生活呢?

  隨後,林宰平托人找到沈從文,邀他到自己家去談天。這陌路相逢的一老一少,談了整整一個下午。從沈從文的談話中,林宰平明白了眼前這個年輕人,並非大學生,而是一個入學無門、在逆境裡自學的文學青年。沈從文不平常的經歷,心中的打算和目前的處境,使他深深地感動了。末了,他語重心長地對沈從文說:「要找事作,可以替你想想辦法。一個人僅僅活下來,容易;可是活下來,抱著自己的理想不放,堅持下去,卻很難。」1925年5月,得林宰平和梁任公的介紹,沈從文終於得到了一份工作——去香山慈幼園圖書館做了一各辦事員,月薪20元。在這期間,沈從文曾去北京大學專門學過一陣子圖書管理。

  這時,熊希齡正在北京主辦慈善事業,香山慈幼院即由他開靜宜園所建,收容因水災無家可歸的兒童,並被推為理事長。令人奇怪的是,沈從文在那樣艱難的處境中,為什麼不曾得到與自己有親戚關係的熊希齡的幫助?去香山任職反而要通過林宰平和梁任公的介紹?對此,沈從文一直不願直敘其詳。也許,他曾經找過熊希齡,而熊希齡不願背上這個「包袱」。郁達夫文章中所說熊希齡「慈和笑裡的尖刀」,曾傷透了沈從文的心;也許,沈從文有著自己的打算。在沈從文終於上山以後,熊希齡曾不止一次將沈從文叫去,兩人議論國家大事直到夜深,但兩人最終有了隔膜。

  事情起因于沈從文發表的兩篇有關香山慈幼院的小說——《第二個狒狒》和《棉鞋》。香山慈幼院這時由一個新化縣人當教務長,此人是宵小勢利之徒。對上極盡巴結之能事,對下則頤指氣使、作威作福。因不滿於他的為人,沈從文在《第二個狒狒》裡,專為他畫像,並連帶譏諷了慈幼院十八般武器俱全的「武庫窖」。文章還敘及自己和這個「第二狒狒」一道在香山看戲,走進劇場大門,見前面第五排正中一個座位空著,就走去坐下了。而第二個狒狒卻只在後面靠左揀了一個座位——他不敢趨前,因為他知道前面座位是留給「老爺」坐的。到了晚上9點鐘,「老爺」果然引了兩個「小玩物」到前排來了,前排的空座上即刻就填上了兩個奇麗肉體。

  這文章在《晨報副刊》上發表後,立即得罪了那位教務長。1925年8月的一天,沈從文由於身上衣物無法換季,踢拖著表弟黃村生早兩年給他買的一雙舊棉鞋,正低頭走出香山圖書館,突然一根木棍敲打在他的腳上。沈從文抬頭一看,見那位教務長戴一副墨鏡,臉上悻悻然,用手杖指著自己的鞋子說:

  「哼,原來是沈從文。你這鞋子——」

  「鞋底爛了,沒有錢買新的,所以——」

  手杖第二次敲到沈從文的腳面上:「你看,你看,這成什麼樣子?」

  沈從文的自尊心受到極大傷害。他聯想起古時韓信所受胯下之辱故事,心裡充滿屈辱。但他終於忍下心頭的氣憤,一聲不響地走開了。事後,他立即寫了《棉鞋》,實敘這件事的始末。

  文章在這一年9月發表以後,進一步激化了沈從文與教務長的矛盾。他被教務長叫去,當面大罵了一頓,還發出種種威脅。《第二個狒狒》裡的兩個「小玩物」,也在背地裡運動熊希齡,要對沈從文作出一種使其難堪的處置——她們認為沈從文侮辱了自己人格的尊嚴。雖然沈從文並不知道她們的具體計劃,卻已預感到一種嚴重威脅正逼近自己。在他自己,也正無法忍受教務長對自己無理的欺侮。雖然來香山對自己正是一種難得的幸運,但他不願用自己人格的獨立換取這份幸運。終於在這一年的秋天,沈從文沒有向慈幼院任何人打招呼,自己解聘了自己,收抬起身邊一小網籃破書,默默地一口氣跑到靜宜園門口,雇了一頭秀眼小毛驢,如同當年魯智深一樣,下山返回了「人間」,依舊住進那間「窄而黴小齋」,過那種前路茫茫的窮學生生活,繼續他的自我教育。1927年,沈從文在一首題為《給璿若》的詩中,以一位關心他卻不理解他的熟人口吻寫道:

  難道是怕別人「施恩」,
  自己就甘做了一朵孤雲,
  獨飄浮於這冷酷的人群?
  竟不理旁人的憂慮與掛念,
  一任他慪氣或狂癲,
  ——為的是保持了自己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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