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窘困與「獨立」(1)


  1923年12月,魯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的文藝會講裡,發表了題為《娜拉走後怎樣》的講演。在這次著名演講裡,他說:「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

  魯迅所說的危機,其時正降臨到沈從文身上。

  在沈從文尋求知識、實現理想的路上,遠不只是「入學無門、旁聽有份」那樣簡單輕鬆,他付出的是比這沉重得多的代價。他是為著生命的獨立,爭取自己支配自己的權利而來北京的。可是,他的雙腳一跨入北京,就立即面臨經濟來源斷絕的巨大威脅。還在他來北京的路上,車過武漢時,從保靖軍需處支取的27塊錢就已花光。虧得在車上遇見一位陸軍部的小科長,攀談中對方得知沈從文原為行伍中人,剛剛脫出軍籍。大約是出於同類相憐,借給他10塊錢作路費(當然是不作沈從文歸還打算的)。當他和姐夫田真一第一次見面後,摸摸身邊,只剩下七塊六毛錢。他竟大著膽子在北京住下來了。也許,最初他還寄望于陳渠珍提供資助,這希望到後卻成了泡影。或者陳渠珍原先的承諾不過口頭說說而已,或者是沈從文離開保靖後不久,陳渠珍自己就陷入了政治、財政方面的困境。其時,沈從文的大舅正在北京香山,幫助熊希齡籌劃香山慈幼院的建設,但也沒有能力給沈從文提供長期援助。最初兩年半,沈從文就是在這種經濟來源完全斷絕、無望無助情形中度過的。冬天零下十多度的嚴寒,無論是在酉西會館,還是在銀閘胡同公寓,住處都沒有火爐。一身單衣、兩條棉被,就是沈從文的全部過冬之物。吃飯更成問題,常常在有一頓無一頓情形中,支持著最初階段的學習。

  從今天看來,這簡直是一個令人無法想像的奇跡!在這種情形下,堅持十天半月雖然也不容易,尚不難想像。可是,這種日子前後竟持續了兩年半!他是怎樣堅持下來的?這個問題一直困惑著我。1981年,當我在北京向沈從文問及這段往事時,就立即提出了疑問。他回答說:「第一是靠朋友的幫助。當時住北大附近公寓的相熟同學間,幾乎過著一種原始共產主義生活,相互接濟是常事。陳煒謨、趙其文、陳翔鶴對我很關心,我常和他們一起在沙灘附近小飯館裡同座共食;燕京大學也有熟人。董景天(即董秋斯)是我在那裡最先認識的朋友。他是姐夫田真一中學時的同學,後來成為共產黨員,解放後當過周恩來總理的外交秘書。由於他的介紹,我先後認識了張采真、司徒喬、劉庭蔚、顧千里、韋叢蕪、于成澤、焦菊隱、劉潛初、樊海珊等人。

  當時,董景天是燕京大學學生會主席,按慣例兼任校長室秘書。我去燕大時,晚上就睡在他獨住的小樓地板上。他曾當掉自己的西裝,特地為我買了一雙新鞋;在北京農業大學,因表弟黃村生關係,認識了30來個湖南同鄉。表弟住處,兩個房間共16個床位,只住八人,他們聯合自辦伙食。每人每月可得25元公費,農場自己栽種的蔬菜瓜果,收穫時每人可分到一份。那裡的大白菜種得極好,每人每年可得200斤。到手後,齊埋在宿舍前沙地裡。千八百斤捲心菜,可供幾個人三四個月消費。農場裡的雞蛋,凡屬園藝系的學生,每月按人分配一定數額,可以市場一半價格購買。每到無可奈何的時候,我便成了他們的「不速之客」,在那裡留宿三五天是常事……八個朋友畢業後返鄉,北伐高潮期間,其中六人作了縣農會主席。隨後「馬日事變」一來,在國民黨「清党」時一同犧牲了。燕京大學的朋友,除董景天,後來也陸續死於中國社會的各樣變故裡。

  「第二是靠當時的環境,照清廷規矩,舉子入京會試,沒有錢,可以賒帳。到民國初年,雖然科舉制度已經廢除,其遺風猶存。凡住北大附近公寓的窮學生,在公寓和小飯館吃飯,照例可以欠帳。漢園公寓附近,有一個賣煤油的老人,為人善良,極富同情心。我們不僅可以向他賒煤油,還時常跑去對他說:「我們是學生,沒有錢,能不能借給我們一點?」老人手頭方便時,也總借我們一塊兩塊……到30年代,我從上海返回北京,到沙灘附近走走時,還看見我們當時常去的那個小飯館的欠帳牌上,寫著『沈從文欠××元』。」我問他:「那您有沒有去歸還欠帳?」

  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說:「當然沒還。」

  「也許我生活裡遇到的好人太多。在我走投無路時,總是得人相助。北河沿一個公寓,1924年我在那裡住了三個月。公寓的主人十分喜愛文學,知道不少文學知識,對弄文學的朋友有著十分古怪的同情。與他熟悉後,便拉你到他房間裡去,看牆上掛著的許多著名中外文學家的照片或畫像,如拜倫、高爾基、陶淵明、李長吉……,還能一一說出這些作家的根底,他總是想方設法和住在公寓弄文學的人接近。如果某報副刊上,登上某位房客的一首詩或一篇小說,他一發現,就趕緊拿了這份報紙,向公寓裡各位生熟房客報告。

  「『先生,你瞧,這是咱們院子裡某號某先生作的。這是一首詩,寫北河沿兒大樹、白狗,寫公寓中抽苗的茨菰、天空中帶哨的白鴿、廚房中大師傅油膩膩的肥壯,七個韻腳,多美的詩!』

  「他從這種行為中得到快樂,似乎比一時得到房客一個月的租金還要多。每到某位房客應交房租飯錢時,他就走到那人房間去。雖不說話,對方已經明白他的來意。只要你同他說起古今中外文學家遭受厄運,而後又在危難中如何遇到一位賢主人的軼事,他就會從古來世界上的事情,聯想到眼前的事,總不免歎一口氣,不僅不再啟齒要錢,反倒在吃晚飯時,特意將菜開得豐富一些,盡你把帳欠下去。他開公寓的本意,是要賺一點錢的。可是如此一來,到後終於折本倒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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