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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衡與抉擇(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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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幾天,沈從文或是躺在床上,或是來到河邊,或在山頭,或在馬房,獨自一人秘密地想來想去,他終於得出一個結論,作出了自己的選擇: * 「好壞我知道有一天得死去,多見幾個新鮮日頭,多過幾個新鮮的橋,在一些危險中使盡最後一點氣力,咽下最後一口氣,比較在這兒病死或是無意中為流彈打死,似乎應當有意思些。」到後我便這樣決定了:「儘管向遠處走去,向一個生疏的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賭一注看看,看看我自己來支配一下自己,比讓命運來處置我更合理一點呢?還是更糟糕一點?若好,一切有辦法,一切今天不能解決明天可望解決,那我贏了;若不好,向一個陌生地方跑去,我終於有一時節肚子癟癟的倒在人家空房下的陰溝邊,那我輸了。」① * 這時,湘西各縣為了實施「鄉自治」決議案,正在籌辦各種學校。為造就師資,決定派送學生出省或去本省學習。凡學棉業、蠶桑、機械、師範及其它適應建設專業的學生,通過相應考試,都可由公家補助外出讀書。願進本省軍官學校的,凡在本地軍隊任職而又願意去的,可以臨時改授一個少尉銜送去。沈從文雖然已決定去北京讀書,可究竟學什麼?卻沒有明確具體目標。當他鼓起勇氣,囁嚅著向陳渠珍述說自己的打算時,還擔心陳渠珍不會答應。因為他明白陳渠珍的為人:自己雖然好讀書,卻從不鼓勵部下讀書,他害怕部下奪權,正援用孔夫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老例。可是這次,陳渠珍卻立即同意了。也許是這時他聽從了老師聶仁德的勸告,要想振興地方,必須選送人才外出求學。他答應讓沈從文領三個月的薪水,還鼓勵說:「你到那兒去看看,能進什麼學校,一年兩年可以畢業,這裡給你寄錢來。情形不合,你想回來,這裡仍然有你吃飯的地方。」 於是,沈從文拿著陳渠珍寫的手諭,到軍需處領了27塊錢,獨自離開了保靖。 沈從文終於跨出了對於他一生具有決定性意義的一步。這一步跨出去,開始了他此後無法逆轉的生命歷程,同時意味著他即將擺脫生命的自在狀態,從一般的「鄉下人」中間脫蛻而出,匯入「五四」開始的中國新文化、新文學的歷史洪流。 離開保靖,沈從文坐船沿沅水而下,到達沅陵,去探望此時住在沅陵的父母。大約在1921年,沈宗嗣已從東北返回湘西,在陳渠珍部作了一名上校軍醫官。先是隨那位張司令官駐龍潭,不久隨司令部遷返沅陵。沈從文的母親和九妹也趕到沅陵,與沈宗嗣同住。這位一心想當將軍的將軍後裔,終於只能在一個上校虛銜上走完自己生命的後一段路程。到他在鳳凰逝去,沈從文再沒能同他見面。這次沅陵相會,是沈從文與父親的最後一次見面。 在沅陵停留的幾天裡,沈宗嗣向沈從文敘述了關於那位可憐嫡親祖母的故事,關於她的苗人身份,關於她的最終被遠遠賣去,關於黃羅寨鄉下樹林裡的那座假墳…… * ……仿佛十分遙遠了。那是黃羅寨鄉下。按規矩在大年三十這一天,各家都要給死去的親人上墳「點亮」。①……自己隨了姨婆到各處墳間亂轉……一片密林,林子間一處隆起的墳墓,幾莖枯黃的茅草在墳頭搖動。墳上一塊墓碑,上面依稀可辨幾行字跡。 姨婆說:「嶽煥,這是你婆,快磕頭!」 按習慣,凡本家祖父輩都稱「公」,祖母輩皆稱「婆」的,那時自然還不曾起過懷疑。現在終於明白,原來那就是自己嫡親祖母。嫡親祖母是被遠遠賣去的,那座墳原來是座假墳! * 父親的話,就像河中長潭裡的流水,靜靜地在空中緩緩滑過。沈從文仿佛在聽一個十分切近而又十分遙遠的故事。沒有悲哀,也沒有憤怒。只是鳳凰城周圍山頭上的殘碉,長寧哨古堡黃昏時嗚咽的號角,因「苗人造反」,遭到屠殺的成千累萬的無辜,古史上屢遭征伐的南方「蠻族」,白河邊矗立的立約銅柱,為征討湘西「蠻族」困死的漢伏波將軍馬援……,此時卻連成一氣,再也無法從沈從文的心頭挪移開去。60多年以後,我在北京沈從文寓所,向他問起父子倆當時講述這件往事時各自的心境,意在從中獲得類乎「痛說家史」一類的戲劇情節,用於這本傳記的寫作。可是沈從文的回答大出我的意料之外,他說:「講的人十分平靜,聽的人也十分平靜,仿佛在聽一個極平常的故事。因為在我們那個地方,這類隨便買賣苗人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幾天後,沈從文辭別父母,背起一個小小包袱,從常德乘船,越過八百里洞庭湖,經武漢,到達鄭州。因黃河漲水受阻,遂轉徐州,經天津,在離開保靖19天后,到達北京。 走下火車,站在前門廣場上,沈從文舉目四望,只見川流不息的人群,巍然高聳的前門城樓。 ——「北京好大!」 他知道,自己「開始進到一個使我永遠無從畢業的學校,來學那課永遠學不盡的人生了」。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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