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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衡與抉擇(2)


  誰知這一入水,就不見陸皘浮出水面,大家替陸皘捏起一把汗。卻又懷著一絲希冀,陸皘平時水性好,也許扎猛子向遠處遊去,讓大家起一點小小的驚訝。大家便用眼睛在河面上各處搜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好久,大家各處都看不到有人頭從水中鑽出時,不約而同地起了驚慌。一個「死」字飛快掠過腦際,沈從文意識到陸皘已從這個世界消失,一個活潑潑的生命已被眼前的惡水吞齧。

  「命運」猛地摑了沈從文一個巴掌,他被擊懵了,呆呆地站在河邊,頭腦裡頓時一片空白。他想哭,卻沒有眼淚;想喊,又發不出聲來。不知過了好久,他的意識才恢復過來。他想起陸皘過去和滿振先、田傑三人結伴從貴州前行過雲南,又徒步到廣東,再向西從宜昌抵成都,天不怕地不怕各處飄遊的往事。田傑為人精明多機心,路上遠遠看到有土匪守坳,就往陸皘身後躲,一碰到危險掉頭就跑。陸皘為人大膽直爽,遇事總是走在前頭。又一身抱負,對這個強者得意弱者受欺的世道充滿怨憤,立志要剪除邪惡,替好人伸張正義。身體又健壯結實,生命豪放如同一隻猛虎。可是現在……雖說死亡誰也無法規避,但攤到自己年輕朋友身上的這份命運,實在太不公平!

  但這只不過是沈從文許多青年時代朋友一連串遭遇不測之禍鏈條上的一環。已經死去的不去說他,就連現在和他一起仍站在岸邊的另外三個好友,在這以後短短的幾年內,都將接受各自的一份命運安排。那位為人忠厚的滿振先,和沈從文既是朋友又是親戚——沈從文的小姑許配給了他。那位小姑在後來看電影時,居然被影片中血淋淋的戰爭場面活活嚇死,滿振先自己也在1929年以一個小軍官身份帶兵打仗,在桃源攻城時被捷克式自動步槍打死;鄭子參後來從黃埔軍校第四期騎兵科畢業,參加北伐戰爭,在東江作戰犧牲了。田傑終於作了一名蔣介石總統府警衛連連長,娶了一位中學生作姨太太。幾年後,沈從文從北京寫信給他,勸他不要在那裡混,最好來北京讀點書。田傑卻回信說:「老弟,世道太亂了,讀書我是不行了,就讓我得一天混一天吧……」

  三天后,有人在幾裡外的下游發現陸皘的屍體,並打撈了上來。第四天,由沈從文主持,將陸皘埋葬在白河岸邊。自己好容易從病魔手裡逃脫,陸皘又猝然被死神攫去,這一生一死兩件事,接踵來到面前,使沈從文亂了方寸。埋葬陸皘以後,他做事打不起精神,吃飯也失去了滋味,整天悶悶的,心海間卻掀起了軒然大波。

  他又一次走出軍部會議室,獨自走到陸皘的墳前。墳上的新土還沒有改變顏色,白瘮瘮地沒一絲兒遮蓋,孤零零地蹲在河岸上。他想起去年年來,請假回鳳凰路過馬鞍山堂兄沈萬林被害的長亭處,周圍一片寂靜,只有枯草衰楊,在冬日的瑟瑟寒風裡顫抖,忍不住傷心,淚水從眼眶中簌簌跌落下來。現在陸皘又獨自留到了這裡。由陸皘、沈萬林、文頤真、直至前前後後親眼見到的那幾千無辜被殺的苗人和鄉下農民,組聯成自己五年來的人生旅程,仿佛是一場噩夢。人生中那些美好的人事就在眼皮底下消逝,而醜惡的東西正慢慢支配著一切。各樣長字號人物,憑藉手中的權力隨便殺人,到頭來這些殺人者又常常被人所殺,形成一種惡性生死大循環。在這循環中,生命被視同兒戲。各人都把生命押到「命運」上去,生與死只是轉眼間的事。死得悲慘,活得糊塗。而自己也是心甘情願在這種人生浪濤裡不由自主地沉浮。——「我」在哪裡?

  沈從文回過頭來,望望保靖城街和山上軍部會議室那座房子。這時正是晚飯時候,炊煙拖著一條條白色帶子,沿河穀逶迤飄去。河邊影影綽綽有人下河泅水。軍部大大小小的軍官,此時一定正有人打牌賭博,有人吸鴉片煙,也有人急急忙忙進出軍需處、參謀處、秘書處。忙的閑的,似乎都正在等候機會,一展胸中抱負。幾年來,自己不正和他們一樣,尋找人生的轉機?可是,這抱負是什麼?其實,講穿了,還不就是冀望沿軍中那幾十個階級,一級一級爬上去?眼下,這機運正來到自己身邊,前途大有希望。自己的才能正得到陳渠珍的賞識,幾年來經歷的種種磨難正培養著自己能吃苦的傻幹勁頭,只要忍耐下去,承認這個現實,並好好利用它,可以一步步作到科長、縣長、廳長。可是這支軍隊的所作所為,過去自己依習慣覺得合情合理,而現在,自己終於明白,這不過是一支半匪半軍的隊伍。一個軍部上下就有幾十條煙槍在那裡吞吐。陳渠珍的「安境息民」,也不過是要維持少數人在湘西十多個縣稱王稱霸。他們不以天下百姓為念,保守一隅,不思進取。即或自己終於獲得了權力,到頭來也會被腐爛了靈魂!何況,還得甘心忍受自己上面幾十個不同等級「長」字號人物的壓迫。過去在軍階制度下所受一切委屈,在龍潭差點遭受的奇恥大辱,隨時都可能在身邊出現。到那時,自己怎麼辦?

  沈從文心裡一陣煩躁。他用力一腳將面前一粒石子踢去,那小小石頭在空中劃起一道弧線,然後沿河岸斜坡滾下去,終於匯入水邊礫石裡不見了。白河的流水正不休止地流向遠方,流向山外。它要流入沅水,匯入洞庭,再轉入長江,撲向大海。山外的山外另有一個同一日頭照耀的世界。那裡正有許多人燃燒起對新的社會的理想和冀望。一群和自己上下年紀的人正通過那些新的書刊,檢討人生的價值,一場新的文學運動對新價值的確立所具有的長遠意義,把自己的生命粘附到「文學革命」的努力上。

  在遙遠的山那邊隱隱約約滾動著雷鳴,撲閃著眩目的閃電。好像有一個聲音在說:「沈從文,你得離開這裡,往山外走,到一個新的地方去,到北京去!」他怦然心動,幾乎被自己嚇住了。這是一種很好的選擇,沿著這條路走,可以獲得知識,用來疏解身邊這迷亂眼目的人生。可是,這是一條怎樣的路啊?前面沒有任何預約和期許,它通向的是一個自己毫無所知的世界,前途吉凶難蔔。在目前的處境裡呆下去,風險要少得多,而且可以獲得權力。然而權力又有什麼用?沒有知識,缺少理性,只能用來濫殺無辜。在這世界上,誰也無權隨便殺人!而且,歷史上那些為官作宦有權力的人,雖然顯赫一時,終於一個兩個都消失了。「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杜甫的詩句悄悄爬上了心頭。只有那些獻身于人類智慧創造的人,他們人雖死了,生命卻永生不滅!知識和權力相比,自己願意獲得知識,放下權力。

  望著幾片菜葉在水面上從容流去,沈從文心裡仿佛也從容了許多。他轉過身來,凝視著陸皘的墳墓,眼前浮起這位朋友那天從水裡撈出時渾身浮腫的樣子。這樣死去與死在外面有什麼不同?陸皘的淹斃,自己前不久差點病死,堂兄沈萬林、秘書官文頤真被人砍死,許多別的人被流彈打死,實在了無意思,毫無價值。自己有幸活下來,實在是一種偶然,一種奇跡。與那些死去的人相比,自己這條命算是白撿來的!與其在這半匪半軍隊伍裡糊糊塗塗混下去,還不如拿這條白撿來的命走出去賭一注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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