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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衡與抉擇(1)


  頭顱中心仿佛有一股力在膨脹,一個梯隊接著一個梯隊向著四周衝擊,極力要突出腦顱的包圍;又像有人手執大斧,一下一下地朝著頭骨劈去,頭顱立時就要迸裂。渾身滾熱,鼻血一陣陣往外流,白色毛巾已經染紅;身子虛飃飃的,仿佛懸浮在半空,上不巴天,下不著地。極不情願,又身不由己。定一定神,極力將自己向下挫,誰知剛一著地,旋即浮起……他只好放棄努力,一任身子晃晃悠悠地飄遊。這是到了哪裡?一個涼亭,一座祠堂,一段城牆,沅水上無人駕駛的小船正在飄灘。肖選青、沈萬林、文頤真、劉雲亭,一個接一個地沖著他笑,仿佛對他喊著什麼。他極力想要聽明白,卻又聽不清,隱隱約約地,似乎是「來吧,來吧」……突然想起他們都已死去,心裡陡然一駭,嚇得出了一身大汗,內衣全濕透了。然而,就在這一瞬間,他將身子落到了地面……沈從文慢慢睜開眼來,發現自己躺在軍部會議室的床上,幾個朋友正焦急地看著他。「從文,從文,你感到怎麼樣了?」滿振先一臉愁雲。「天保佑,已經過了七天,大約不太要緊了。」鄭子參長長籲了一口氣。

  他終於想起,幾天前感到身子不適,頭痛發熱,不思飲食,請醫生來看,說是傷寒。自那以後,病情急轉直下,來得十分兇猛,再沒吃一點東西,腦子時而清醒,時而糊塗,在虛實捉摸不定的狀態中,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人說過,傷寒難過七天。七天不死,劫關已過,蒼白消瘦的臉上,浮起一絲柔弱的笑意。

  這是沈從文從報館回司令部以後的事。在報館作校對三個月後,因軍部繕寫缺人,陳渠珍覺得這比校對更重要一點,於是將沈從文重新調回。沒日沒夜地傻幹,一個晚上抄寫100件命令,又正值春夏之交,氣候變化無常,不久就病倒了。

  近一段時間,身邊那些仿佛很有志氣的朋友,正忙著互相聯絡,召開同鄉會,組織聯誼會,幾次找沈從文參加,沈從文都婉言謝絕了,幾個月來,因沈從文的行為令人費解,過去許多朋友都疏遠了。只有滿振先、鄭子參、田傑、陸皘四個人仿佛明白並體諒到沈從文的心事,依舊維持著從前的友誼。這一病,先後在床上支撐了40天,虧得這幾個朋友照看和守護。尤其是回族同鄉鄭子參,有段時間與沈從文在一間辦公室辦公,同住一間房子,感情特別好。虧得他端屎接尿,煎藥熬湯。陸皘、滿振先、田傑也不斷地來探望。這時正值五六月,是山上桃李成熟的季節。有位熟人給沈從文送來了一堆李子,危險期剛過的沈從文望著紅光誘人的時令水果,抓起一枚正想往口裡放時,恰被陸皘撞見。他一把搶過沈從文手裡的李子,著急地說:「你是傷寒,怎麼能吃這個!你不要命了!」說著,就把那些李子全都搶著吃了。望著他們一個個關心自己替朋友擔心的樣子,沈從文眼角噙起了兩粒淚珠。

  他終於逃脫了死神的魔掌,病一天天好了起來。

  沈從文的病剛剛脫體,一件意想不到的災難又降臨到了這幾位青年朋友中間。

  雨後新晴。剛露臉的初夏陽光火辣辣地照著,每個人身上起著燠熱。許多人都已下河游泳了。這天,陸皘、滿振先、田傑幾個人跑來,邀沈從文去泅水。因疾病剛剛脫體,沈從文不太想去,陸皘說:「走,走,不下水到河邊走走也好!」好說歹說,拖著沈從文來到石樓洞下的河岸邊。河裡已經漲了水,河水淹平了長灘,水聲失去了先前的響亮,發出沉悶的吼聲。河邊高崖下,水流衝擊石崖,形成一股回水,旋起曬簟大的漩渦,像石磨一樣不停地轉,直讓人看得頭暈目眩。無形中仿佛有一股吸力,使人不由自主地要向它撲去。

  陸皘大聲嚷著:「下水,下水,比比看誰先泅過河!」

  見幾個人有點膽怯,沒有響應,陸皘邀滿振先。滿振先說:「這水太大,太危險,我看莫下水算了。」陸皘轉身對田傑說:「田傑,我兩個來!」

  田傑趕忙說,「老弟,別拉上我,我不敢,有膽量你就先去!」

  陸皘略略起了點氣,不再做聲。他飛快脫去衣服,獨自爬上河邊高崖,大喊一聲:「我來!」飛身向河中躍去。沈從文見陸皘正對著那個巨大的漩渦,心裡起了一驚,張口剛想喊陸皘另尋地方下水,只見陸皘身體如離弦之箭,轉瞬間已射入漩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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