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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岸上(2)


  也不少在較平緩的長潭裡航行的時候,沈從文有機會來欣賞兩岸迷人景致。人文歷史與自然地理的交織,使沈從文生出許多感慨和驚訝。船過烏宿,附近有大酉洞,那是遠古傳說中的藏書之地;過永順會溪坪,楚王馬希範與土著立約休兵的銅柱,曆千載風雨,在河岸邊赫然而立,沿河崖壁的洞穴邊,高高懸起赭色棺木,那是遠古人類崖墓葬遺跡。過王村,兩岸清奇壯麗風光歷歷在目。

  夾河高山,壁立拔峰,竹木青翠,岩石黛黑。水深而清,魚大如人。河岸兩旁黛色龐大石頭上,在晴朗冬天裡,尚有野鶯畫眉鳥,從山谷中竹篁裡飛出來,休息在石頭上曬太陽,悠然自得囀唱悅耳的曲子,直到有船近身時,方從從容容一齊向林中飛去。水邊還有許多不知名水鳥,身小輕捷,活潑快樂,或頸膊極紅,如縛一條彩色帶子,或尾如扇子,花紋奇麗,鳴聲都異常清脆。

  白日無事,平潭靜寂,但見小漁船船舷船頂,站滿了沉默黑色魚鷹,緩緩向上游劃去。依山作屋,重重疊疊,如堆蒸糕,入目景象清而壯。船終於到了三門灘,這裡距保靖70裡水路。河邊一山,名曰雞關,夾岸石壁插雲。截面大如桌面的古樹,森森而立,二丈五尺深的茅草,長得密密匝匝,仿佛藏有許多恐怖與神秘。河床大石林立,激浪咆哮,只聽滿谷雷鳴。船隻正由縴夫拉著上灘,忽聽攔頭的叫一聲「不好!」船頭便「砰」的一聲撞到一塊巨石上。沈從文趕緊爬出篷艙看時,只見船頭纜繩已斷,船的右半弦已被撞碎,刹那間船已失去控制,正跌跌撞撞急速向下漂去。三人一下子傻了眼,不知何以為計。5分鐘後,船上就灌滿了水。幸虧裝的是棉衣,船一時尚未下沉。兩個駕船的雖不驚慌,種種努力卻無法使船靠岸,只得聽憑船隻漂了三裡路遠近,到了水勢較緩處,才半靠氣運,半靠人力,讓船擱到了河邊水淺處。

  不一會,十幾個縴夫和護送的士兵,都氣喘吁吁地趕來了,船上幾個人全身也弄得透濕。大家互相望著對方吃驚狼狽樣子,一句話不說,只是「嘿嘿」傻笑。

  從這裡到保靖,走旱路只有45裡,水路尚需兩天才能到達。這裡雖然偏僻荒蠻,卻無土匪出沒。因此,其它船隻便不再停留,繼續開船走了。留下的縴夫拆下破船上的篷板,在河灘上臨時搭起一個棚子,準備在這裡過夜。

  天色終於黑下來了。兩岸高山影影綽綽,作成朝河灘上撲下的神氣。雖然滿河水響,反倒讓人覺得靜寂得害怕。為了防止荒山中猛獸侵襲,大家在河灘上燒起兩堆大火。沈從文三人伴同幾個攔頭、舵手、縴夫,在河灘上聽了一夜灘聲。這天恰是正月十五元宵節。

  到保靖後,沈從文住在另一位在軍隊裡作書記的表弟那裡。他只想得一個說話有分量的人介紹,到陳渠珍或其他軍官身邊作一名護兵。雖然這支軍隊裡有不少年輕同鄉,卻也人人地位卑下,無從措力。但大家都熱情幫忙,這人借一件軍服,那人借條皮帶,第三人拿出一雙鞋子,將沈從文打扮成一個仿佛訓練有素,懂規矩不苟且的兵士,然後由表弟帶領,到軍法處、秘書處、參謀處拜會那些高級軍官。對方每次都說可以設法,卻照例毫無結果。大約一來這些軍官都有護兵,或是苗人和鄉下人,或是親戚子侄,前者做事能吃苦,後者辦事較可靠;二來這些軍官都認識沈從文父親,讓他當護兵,將來熟人見面不好意思。

  沈從文只能隨遇而安,耐心等待機會,誰知一等就將近半年。幾個月裡,每天早晚到吃飯時節,他便趕緊跑到同鄉熟人那裡去,不問情由不管地方,只要有飯吃,拿起碗便吃。晚上到應該熄燈睡覺時,就和表弟鑽一個被窩,抵足而眠。生活過得雖然和常德時一樣清苦,卻因為周圍都是差不多年齡的同鄉、熟人、朋友,相互間一律平等,要罵就罵,要打就打。打過罵過,不久又如同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少了那份看人冷面的委屈。沈從文雖然很少和人尋釁,卻也不缺少湘西人那種倔強脾氣。一次,因一件小事和表弟發生爭執,互不相讓。睡到半夜,沈從文突然動了氣,不高興和表弟睡了,半夜裡又不能另找住處,就一個人走到養馬的空屋裡,爬進一個幹馬槽,呼吸著混有馬料和幹馬糞味道的空氣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醒來,想起夜裡發生的事,忿氣依然難平,就跑到表弟住處,拿起那個隨身小小包袱要走。不料表弟軟硬兼施,用笑話逗趣,兩人又講了和,笑著在地上扭成了一團。又一個晚上,這表弟與一個同事爭論一個問題,雙方各持己見,都不服輸。這表弟便對那人說:「你不服氣嗎?那好,我兩個出去打一架定高低!」

  對方竟也披上衣服,跟他走到一個菜園裡,兩人摸黑扭成一團,將一大片白菜踩得稀爛。兩人身上都滾了一身泥,鼻青臉腫地悄悄摸回住處,各自睡去。第二天吃早飯時,旁人從兩人鼻眼間看出蹊蹺,刨根問底,兩人又哈哈大笑,昨夜裡一時的芥蒂立時冰化雪融。

  那時,陳渠珍在保靖城外白河邊辦了一個聯合中學,集合了一群湘西13縣選送來的年輕學生。平時課餘時間,這群野性未泯的中學生便下大操場踢球。不久,這遊戲傳染了軍隊一些青年士兵,無事時也來這裡賽球。踢法沒有規矩,不限人數,到時一窩蜂下場,將球到處亂踢。沈從文因無事可做,也就常常跟那些青年學生吼叫著滿場亂跑。學校四周無圍牆,只用帶刺鐵絲網圍著。有時一腳將球踢出校外,那些學生怕受處罰,往往要繞道撿球。沈從文在場時,常常自告奮勇,爬過鐵絲網拾球。他很高興當著眾人的面做這種事,以獲得那些青年學生的誇獎。如此一來,沈從文在他們眼裡簡直像個英雄,並因此結識了許多朋友。

  這些青年學生朋友中,有三個是沈從文的同鄉。一個姓韓,一個姓楊,另一個各叫印鑒遠,眼睛雖然近視,卻是個球迷。那操場上牛糞極多,印鑒遠卻常常分不清哪是牛糞,哪是皮球。一次與人爭球,他將一堆牛糞誤作皮球,拼命一腳踢去,弄得對手全身一塌糊塗。他極其迷信命相,常為自己有一條好鼻子而得意。有人問他將來作什麼時,他就捏住手指打一個響榧子,說:「不要小看我印瞎子,我不像他們那麼沒出息!我要作個偉人!說大話不算數,你們等著瞧吧。看相的王半仙誇獎我這條鼻子是一條龍,趙匡胤黃袍加身,不兒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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