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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上岸上(1)


  將那個隨身小小包袱隨手擱進船艙,沈從文重重地籲了一口氣。望著身邊腳下向東流去的蕩蕩江水,身上仿佛有了一種解脫重負的輕鬆。從此,可以不再看人冷臉,聽客棧老闆娘指桑駡槐的譏誚,承受難以忍受的無形壓力。宛如一匹囚困樊籠的山麂,被放歸到大自然,去尋找另一個能適情怡性的生存圈。或許,在前面等著它的,將是另一種嚴酷的生存競爭,但只要能活,便能像一匹真正的山麂似的活下來,即或死去,也能像一匹真正的山麂那樣去死。

  眼下,在這條船上,組成那個小小生物圈的,除了曾芹軒,沈從文和表弟聶清,還有一個攔頭工人,一個舵手。這段700餘裡水路航程,並不輕鬆。沈從文離開芷江時,還是秋涼時節,現在已近年關,又是嚴冬奇冷季節。江面上寒風挾裹著濕氣,直冷到人的骨髓裡去。為安全計,這只帆船隨一隊百來隻貨船同行,兩岸上有一隊士兵護送。這些士兵每天晚上輪流站崗放哨,白天沿岸步行,遇船出事,還得幫助船夫,十分辛苦。沅水河灘極多,尤其靠近沅陵一段,青浪、橫石、九溪、白溶,灘連灘接,白浪滔天。單是青浪灘就是40裡水路,船隻順流而下只需20分鐘,逆水上行便需整整一天。上灘時因河槽狹窄,又是逆流行駛,船隻像蝸牛似的在水面上爬行,每天不出事擔擱,也只能走30裡。為減輕船隻重量,每逢上灘時,沈從文三人就上岸,頂風冒雪跟著縴夫腳跡走,有時還得爬山繞道而行。飲食也極簡陋。離開常德時,沈從文身上帶了一塊七毛錢,表弟聶清則有20塊錢。一到船上,這些爽快大方的山裡人,就立即實行臨時「共產主義」。船行不到100裡,所有的錢便花得精光。隨後,每天就只能燒辣椒蘸鹽水下飯。

  儘管如此,三個人精神上仿佛皆無負擔,一路嘻嘻哈哈,過得十分快活。冷了,幾個人一面放翻身子,鑽進船艙棉軍服裡取暖,一面聽曾芹軒講各種下流野話和他的風流韻事。他那時年紀不過25歲,卻已賞玩了40個左右的年輕黃花女。他說到這點經驗時,從不顯出一份自負的神氣,不驕傲,不矜持。他說這是他的命運,是機緣的湊巧。從他口中說出的每個女子,都仿佛各有一份不同的個性,他卻只用幾句最得體最風趣的言語描出。我到後來寫過許多小說,描寫到某種不為人齒及的年輕女子的輪廓,不至於失去她當然的點線,說得對,說得準確,就多數得力于這朋友的敘述。一切粗俗的話語,在一個直爽的人口中說來,都常常是嫵媚的。這朋友最愛說的就是粗野話。在我作品中,關於豐富的俗語與雙關比譬言語的運用,從他口中學來的也不少。一路上,他們還聽攔頭和舵手就地即景,講述沿河各種傳說和故事:沅陵邊境柳林岔地方,沿河高岸上有一條長長鐵鍊,拉向山上的神廟。這鐵鍊裡,藏著一個動人故事。本地一個年輕美麗寡婦,愛上了對河廟中一個年輕和尚。那和尚卻心如木石,不加理會,寡婦便20年如一日,每天以燒香為名,去看望那個和尚。那鐵鍊就是兒子為母親走路方便所修;青浪灘腳,伏波宮濱河而立,空中飛著黑色的鴉群。傳說這烏鴉是漢代馬援接船送船的神兵。每逢船下行時,鴉群便在船頭空中盤旋,船上人必得拋擲食物,由鴉群在空中接食。照規矩,任何人不得傷害這些烏鴉。傷其一只,必須賠一隻大小相等的銀烏鴉……旅途雖然辛苦,卻不寂寞。

  18天后的黃昏時節,船隊停泊到沅陵南門碼頭,這天恰好是陰曆正月初一。沈從文和聶清、曾芹軒三人空手上岸,跑到市街熱鬧地方,看了一氣春聯。這對於沈從文,也算得一次故地重遊。他興致極高地向聶清和曾芹軒談起幾年前駐防沅陵時的各種往事。看過春聯,三人返身路過一個屠戶鋪子,沈從文猛然想起一件往事。這個鋪子裡的屠夫,原是一個退伍士兵,為人蠻悍好強,會幾手拳腳,與人打架,一時誰也不是他的對手。當沈從文向曾芹軒和聶清說起這件事時,只聽得腳前「叭」的一聲響,三人冷不防嚇了一跳。趕忙定神看時,一隻大爆竹正炸得紙屑亂飛,曾芹軒前後左右掃了一眼,見四下無人,覺得這爆竹來得蹊蹺,趕緊拉著兩人走過屠戶門前不遠處停下,回過頭來,似乎有所等待。這時,又有兩個商人模樣的人從屠戶門前過,突然從屠戶樓上迅速飛下一個爆竹,在兩個商人腳前炸響了。兩個商人吃了一驚,相互望瞭望,仿佛明知怎麼回事,現出一種無可奈何惹不得神氣,趕緊走開了。曾芹軒恨恨地說:「這狗雜種故意嚇人,讓我們去拜年吧!」

  話音未落,他已經搶到屠戶門前,一邊舉手拍門,一邊異常和氣地叫:

  「老闆,老闆,拜年!拜年!」

  不一會,便聽見有人下樓來開門。門剛拉開,曾芹軒一眼看清就是那個退伍士兵屠夫,拱手之間,突然揮起拳頭,朝屠夫腦門上擊去,只聽「通」的一聲,門口燈光燭影裡,仰天倒下了那個屠夫。接著,屠夫口裡咕嚕咕嚕一陣亂罵,樓上也有人急問:「怎麼回事?」

  曾芹軒鬥雞似地昂著脖子,破口大駡:「狗肏的,把爆竹從我頭上丟來,你認錯了人,老子打了你,有什麼話說,到中南門河邊送軍服船上找我。老子名叫曾祖宗。」

  說罷,摸出一個名片朝門裡丟去,返身拉著沈從文和聶清的膀子,哈哈大笑著揚長而去。

  回到船上,三人以為那屠夫過不久會趕來比武,曾芹軒在腹部紮起一個軟牛皮大抱肚,揀選了一塊合手的濕柴,沈從文和聶清也從河灘上拾回一堆卵石,預備這屠夫到來時的一場嚴鬥。可是直等到半夜,也不見那屠夫趕來。

  第二天,起錨不久,船隊從沅水轉入白河。白河水容量雖不及沅水,卻比沅水兇險。從沅陵到保靖,要過鳳灘、茨灘、繞雞籠、三門、駝碑五道著名險灘。弄船人有句口碑:「鳳灘茨灘不算凶,上面還有繞雞籠。」船上鳳灘、茨灘,縴夫必須身背手挽纖繩,身子貼地,拖著船在河道小小容口間破浪逆流上行。繞雞籠的河床,全由堅硬石板疊成一道道不規則石坎,船下行時,箭似的跌跌撞撞跌下石坎,稍不留意,觸石即成碎片。

  般慢吞吞爬過了鳳灘,氣喘吁吁地爬過了茨灘,又大口大口喘著粗氣,跳石級似地跳過了繞雞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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