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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客棧裡的「紅娘」(1)


  船到常德停泊後,沈從文帶著隨身小包袱,上岸尋找宿處。常德不是這次出走預定的終點,但他必須在這裡轉船,才能繼續遠行。

  他在沿河碼頭的河岸上走著,心裡仿佛極為悲壯。芷江的事做得實在太過丟臉,他也曾模模糊糊萌生過用什麼方法結束自己生命的念頭,終又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唯一的辦法就是走得越遠越好,到北京去,到一處沒有任何熟人的地方去,不獨讓家裡和熟人不再知道自己的存在,忘記自己丟人現眼行為,也讓時間洗刷盡自己因癡心糊塗所蒙受的恥辱。

  他來到中南門裡,尋找那個取名「平安」的小客棧。他早先就聽說,這客棧的老闆和自己的大舅相熟。當年辦郵政局時,大舅來常德辦事,就住在這個客棧裡。當他終於找到這個小客棧時,突然從旁邊躥出一個人來,攔住了他的去路。

  「哈,這不是四弟嗎?什麼風把你吹到這裡來了?」「……」

  那人將沈從文上下打量一番:「看樣子,你是來尋找住處的吧?我們兄弟有緣份,我也住在這裡。你就和我住一處吧。」

  沈從文一眼就認出他是表哥黃玉書,大舅的兒子。記得小時,因黃家姑表姐妹多——聶家四個,楊家一個,沈家兩個,這表哥一天到晚便在她們圈子裡轉,一來便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沈從文的外婆一聽見他的聲音就煩:「這叫雀兒又來了!」

  在這陌生地方見到自己親戚,沈從文寬了點心。到客棧裡後,各人問起對方情況,沈從文得知表哥從常德師範學校畢業後,跟隨大舅跑過北京、天津許多大地方,各處我事作沒有結果,沒奈何回到常德等待機會的。到後聽沈從文說及離家的原因和去北方的打算,黃玉書說:「老弟,這點點事有什麼要緊!想開點,車到山前自有路。要去北京?莫急,先陪我在這裡住一陣子,實在不行,明年我和你一同去。路太遠,麻煩事多,兩人同去也好互相照應。」聽表哥說得有理,沈從文便隨他在這小客棧裡住下來了。兩人名為等機會找事做,實為本地人所說的「打流」。每天除了在客棧裡吃飯、睡覺,便是到常德大街小巷、河邊碼頭各處閒逛。

  常德是一座中等城市,湖南著名的水碼頭,沅水從城南流過,下注洞庭,上貫川、黔,扼住湘西的咽喉,為各種貨物上行下放的中轉集散地。延長千里的沅水流域及上游十多條支流,十多個縣出產的桐油、藥材、牛皮、豬鬃、煙草、水銀、五倍子、生漆、鴉片煙,從這裡經洞庭遠往長沙、武漢、上海;東南沿海所產魷魚、海帶、淮鹽、花紗、布匹、煤油、藥品、白糖等輕工業產品及日用消費品,也經這裡遠往湘西及川、黔邊境吸收消化。這作成了常德商品經濟的發達。表面看來,城裡活動著的各種軍政要人,清客幕僚,城門口張貼的因時局變化而變化的各種稅收廣告、政治宣傳品、廣東上海壯陽補虛藥物和「活神仙」、「王鐵嘴」一類人物看相賣卦廣告,以及經營妓女業的人物,正維持著市面的「繁榮」,而真正支持著這一切活動的,還是河面上幾千大小船隻和數萬名掌舵、攔頭、推船、拉纖、拋錨各種水手。

  因此,真正吸引沈從文的,還是那條几裡長的河街和碼頭。每天,沈從文都要在那條河街上走一兩個來回,看小孩子鬥雞、打架,軍隊中人放馬,染坊工人下河漂布,聽賣糕人敲竹梆,賣糖人打小銅鑼。有時,一個婦人因家裡的雞被人偷去,正坐在長街門前,一面「砍腦殼」、「殺千刀」亂罵,一面用菜刀在一塊擬作偷雞人的木板上剁。住「麻陽街」一段的妓女,身穿印花紅綠洋布衣褲,粉臉油頭,一邊坐在門前長凳上曬太陽剝葵花子,一邊用麻陽人腔調唱歌。船攏碼頭後,一時間滿街都是水手提了幹魚,扛著大南瓜,船老闆攜帶各種禮物到處走動,分送親朋熟人。每當那些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女從碼頭上岸,隨身行李上正貼了上海、北京旅館的標簽。沈從文必趕上去辨認那些標簽,打量它的主人來自何處。遇有送葬隊伍過身,他又跟在後面到墓地去,看他們下葬的方法與湘西地方的異同。

  他還喜歡站在碼頭上,辨別沿岸停泊的各式各樣船隻和各種不同氣質、稟性的弄船人。除了在沅陵見過的洪江油船、麻陽船、辰溪船、洞河船、白河船,還有三桅大方頭,俗稱「大鰍頭」的鹽船,頭尾尖銳,裝運糧食飛越洞庭湖的「烏江子」和來自常德不遠處、專載人客的「桃源劃子」。前兩種船算是沅水流域的外來客,後一種可說是本地戶。今沈從文感到十分稀奇的,是船隻與弄船人性格的某種契合處。一如洪江油船的顏色鮮明、富麗堂皇,船老闆也照例高高個頭,穿長袍,罩青羽紋馬褂,戴呢帽或小緞帽,腰佩麂皮抱肚,上系粗大銀鏈,腳蹬生牛皮靴,踩得地面「柝柝」的響。拔錨開船時,擂鼓敲鑼,在船頭燒紙點香,放千頭子鞭炮,煮白肉祭神;麻陽船頭尾高揚,秀拔靈便。船主人一如洪江油船老闆裝扮,卻口舌靈便,善應酬交際,見人便請教仙鄉何處,貴府貴姓;白河船因沅水支流白河(又名西水)而得名,因白河多亂石險灘,水勢險峻,故船身極為堅實,不怕碰撞。弄船人多為土家人,剽悍結實,一身勁鼓鼓樣子,隨時作成預備與人鬥毆神氣;洞河發源於所裡(今吉首,原屬乾州)苗鄉,河面不寬,水勢卻較平穩,故洞河船船身輕巧,船舷低平。駕船的所裡人身材小巧俊氣,唱歌嗓子極好聽。水手中間有苗人,為人老實、忠厚、純樸戇直;「桃源劃子」恰如飄落水面的一片木葉,專供來往木材商人、私煙販子、公務員、男女學生搭乘。划船人費力不多,收入不錯,身上便生懶筋,多抽鴉片的癮君子,暗中還為有錢木材商人拉皮條,引人到那銷魂的地方去。還有那些原木結紮的木排,一到桃源、常德,很快不見了蹤影。放排人多來自沅水各支流沿岸深山,生性豪爽,視錢財如身外之物,信奉「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古訓,木排一脫手,便撒手花錢,喝酒吃肉,找妓女胡鬧。原打算給家中母親妻兒帶點大碼頭稀罕用品,到後常常空手而歸,照例毫不在意。出了氣力,見了世面,得了快活,值得!山裡人的過剩精力和錢財,轉眼間被消化吸收後,他們便帶了一種滿足,轉身回去。幾個月之後,一切又從頭開始。也有少數人白手發家的,到後總免不了花錢替相好妓女贖身,帶回家去作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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