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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魔之爭(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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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從文將這四個女孩子與那個自以為愛上了的女孩子作了比較。他明白,四個女孩子的像貌全不在那個女孩子之下,而家境、教養,卻非後者所能企及。奈何前者沒有後者才有的那種「愛情」。——他覺得自己愛上了馬家那個女孩子,對馬澤淮的話也深信不疑,以為那個女孩子也正愛著自己。而且,狄更斯小說中那些男女相互的癡心鍾情,此時正調度著沈從文的感情走向。聽了熊捷三的話,他一面搖頭,一面回答說: 「那不成,我不作你的女婿。也不作店老闆的女婿。我有計劃,我得按照自己的計劃作去。」 話是那麼脫口而出。可是他在心裡問自己:我有什麼計劃?自己也無從回答明白。 看到兩人問答間的神氣,沈從文的母親一句話也不說,始終只是微笑著。她明白自己的兒子,好像預感到沈從文命中註定還得經歷許多磨難,自己也將連帶著經歷那份磨難,微笑裡也就摻雜著一絲憂慮。 聽了沈從文的回答,熊捷三無可奈何地說:「好,那我們看,一切有命,莫勉強。」 沈從文的第一次議婚,就這樣以失敗告終。這一頃刻的選擇,幾乎改寫了沈從文此後一生的命運。如果他選擇了那四個女孩子中的一個,將會如何?十幾年後,他在北京回憶這段往事時,這樣說:假若命運不給我一些磨難,允許我那麼把歲月帶走,我想像這時節我應當在那地方作了一個小紳士,我的太太一定是個有財產商人的女兒,我一定做了兩任縣知事,還一定做了四個以上孩子的父親;而且必然還學會了吸鴉片煙。照情形看來,我的生活是應當在那麼一個公式裡發展的。這點打算不是現在的想像,當時那親戚就說到了的。① 這真是一場神魔之爭。它令人想起希臘神話裡住在俄林波斯聖山上諸神的明爭暗鬥。或是宙斯與赫拉,或是赫拉與雅典娜,在冥冥中用魔法或神力,在那些凡夫俗子身上賭著輸贏,同時派定了那些凡夫俗子無法規避的一份命運。發生在沈從文身上的這場神魔之爭,「魔性」戰勝了「神性」,「情感」戰勝了「理智」,原先的生命等式方程中的一邊摻入了一個新的因子,那等式的另一邊,當然就得另外改寫。它意味著沈從文命運中緊接而來的一場磨難。然而,它又正是一件幸事,它最終將沈從文從那份預約的庸俗生活發展裡攫出,去承擔較之一個鄉村紳士遠為重要的人生責任。——這當然是一種事後諸葛亮,在當時,人生是不曾向人們作出這樣的預約的。 那時,沈從文總感到心裡有些話要對那女孩子說,需要用一種什麼方式顯示自己值得那女孩子愛。既然馬澤淮將成為自己的親戚,值得信賴,沈從文便用剛剛學會運用的舊詩來製作情詩,並托馬澤淮帶給他的姐姐。這期間,芷江突然發生了戰事。800土匪包圍了芷江,400守軍加上100團丁,據城與之對抗。直到外面援軍趕到才解了圍。在芷江被圍的四天裡,芷江城外有700棟房屋被燒,夜裡火光映紅了半邊天空,城內外槍聲大作,到處都是喊殺聲,紫色流彈在空中飛來飛去。城裡居民人心惶惶,各家到處打聽消息,關心戰事的發展。可是沈從文無暇顧及這些,他正無日無夜地給那個女孩子趕制舊詩。 就在給沈從文傳遞詩箋期間,馬澤淮開始向沈從文借錢。他似乎很講信用,今天借錢,明天還錢;後天借走,大後天還回。在經過無數次借還之後,沈從文終於發現,家裡賣房子得來,由自己經管的那筆錢,有一千塊左右不對數。任憑沈從文算來算去,種種方法用盡,也算不出這筆錢究竟到哪裡去了。這事的蹊蹺處,沈從文直到晚年也沒有弄明白。 這事只能與馬澤淮借錢有關。可是,雖然事出有因,卻查無實據,沒理由興師上門問罪。沈從文何嘗不想當面向馬澤淮問問明白,但這時馬澤淮卻不再與他照面,團防局也消失了他的蹤跡。 沈從文終於明白自己吃了大虧,那一千塊錢連同自己的「愛情」,全進了烏有之鄉。他心裡十分害怕,每天作事都心不在焉,只想尋找出一種不失體面的解救辦法,可是想來想去想不出。那個姓龍的商人隱約知道了這件事,私下向沈從文許諾,替他補足這一千塊錢的虧空。但人要臉面樹要皮,這事總有一天要被人知道。他感到在芷江再也無臉見人。既然種種辦法都無從補救,還是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主意已定,他便給母親寫了一封信。信上說:……我作了錯事,對不起家裡,再也無臉見人。我走了,這一去永遠也不會回來了……沈從文胸口酸脹得緊。想到自己的行為不知道連累到母親有多少氣慪,他感到自責的痛苦。同時,他又覺得心裡好像有一點委屈。自己並不是不想學好,到芷江以來,自己一心想認真辦事,好好作人,卻不明白為什麼結果偏偏與自己預期的全然相反。這責任似乎不該全由自己負擔,可又不知道該怪罪誰。 他嗚嗚地哭了。 他將寫給母親的信,連同在錢莊存款的票證,一起留在家裡,用一張包袱,胡亂裹起一些換洗衣物,然後搭上一條開往常德方向的船,瞞著母親和熟人,悄悄地離開了芷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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