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沈從文傳 | 上頁 下頁
神魔之爭(2)


  他們一邊說,一邊「咕咕」笑著。沈從文也覺好笑,便跟著哈哈大笑。到他明白這些女學生當時正接受一份新的信念,後來又大都勇敢地投入革命漩渦,去領受各自命運中攙有血淚的人生苦樂,其生命有著令人眩目的莊嚴,那是以後的事了。

  在芷江,除了作警察所長的五舅,沈從文還有一家在當地名望最高的親戚。這就是擔任過民國政府總理的熊希齡的家族。那時,熊希齡已和母親、妻子兒女遷居北京,其四弟壯年病逝,四弟媳(即當年給沈從文父親提過親的田應詔之妹)也已回老家鳳凰作四姑太去了。座落在芷江青雲街的熊公館,此時正由熊希齡的七弟熊捷三照管。熊捷三的妻子,便是沈從文的七姨——沈從文母親的妹妹。熊捷三本人也曾作過第一屆國會議員,後辭職回家伺奉母親,到後來熊母北上,便居家納福。他在芷江是頭號人物,充當本地紳士領袖,抵抗過路軍隊的無理攤派。無論兵匪,若能綁熊捷三的票,須出50條槍才能贖回,是一個身價極高的人物。

  由於是姑舅親,沈從文作警察所長的五舅和熊捷三過從甚密。兩人幾乎每天都要在一起作詩,附庸風雅。沈從文當時雖不會作詩,每天總有一段時間跑去看他們作詩。詩作成後,沈從文便替他們抄寫。心裡懷著得到他們誇獎的願望,沈從文不獨抄詩極有興致,還專門抽空習寫小楷字帖。

  熊府是一座三進三院的老式建築。進大門,便見一個院落,條石鋪地,極為整齊。門廊上放一頂綠呢官轎,過去一時專為熊老太太出門所備,現在仍在原處閒置著。天井裡置一花架,上面放有四五盆蘭花、梅花,兩側長廊簷下,掛一些臘魚、風雞、鹹肉。第二進除開過廳,前後四間正房,三間空著,一間以為熊四老爺生前所住,牆壁上還掛著兩幅大照片,一是熊四老爺仿拿破崙騎馬姿勢,一為四太太學約瑟芬裝扮。第三進有幾間堆柴炭雜屋和一個中等倉庫。倉庫分兩部分,一放糧食,一儲雜物。一次沈從文幫熊家清理倉房,發現雜物中有金華火腿、廣東鴨肝香腸、美國奶粉、山西汾酒、日本小泥人、雲南冬蟲草、熊掌等共百十個不同品種,都是過去過往官親饋送的禮物。正屋大廳裡掛有一軸沈南萍大幅仙猿蟠桃,四個墨竹條幅。一壁高懸20支鳥羽銅鑲長箭,是熊希齡父親生前作遊擊參將的唯一象徵。

  這是熊府老屋,應是熊希齡父親手上所建。左側還有三進兩院新房子。大約是熊希齡回鄉省親掃墓前一年修建的。新房建築不另立大門,從裡面與老屋門院相通。兩進房屋間,由前後兩院拼成的大院落裡,方石板鋪地,養植著50來盆素心蘭、魚子蘭和茉莉,兩個花台栽有山茶和月季。一口大金魚缸裡,置一座兩尺多高的石山,玲瓏剔透,上植一株小黃楊和數莖海棠、虎耳草。正面大廳牆上,掛四幅墨龍,墨氣淋漓,帶風雨襲人神氣,明人手筆。另一邊是趙秉鈞手書六幅十八尺屏條。院子臨街一頭,是一排半西式二層樓房,上下各三大間。上層分作書房、臥室,下層三間打通為一大客廳。客廳設有硬木炕榻,嵌大理石太師椅和半新式醉翁躺椅。天花板上,懸有蝕花玻璃舊式宮燈、一盞斗篷罩大煤油燈。炕後條桌上放一架二尺寬瓷器插屏,一對三尺高釉下彩瓷花瓶裡,插幾支孔雀羽翎。一個會客用衣帽架,京式樣子。這個客廳也掛一些字畫,有章太炎、譚祖庵所作壽詩,黎元洪五言壽聯和當時一些名家繪畫,多是熊希齡為母親做壽時收下的禮物。

  沈從文既是熊家親戚,又不缺少好奇心,加上對湘西這小地方所出新式宰相的幾分敬仰,不久就把熊府各處佈置熟透了。平日無處可去,或來抄詩又無詩可抄時,他便到熊府左側新建房屋的大院和客廳裡去。由於熊希齡攜家眷去了北京,這裡早已庭院冷落,客廳裡一片寂寞。沈從文常常獨自呆呆地看上好一會兒,望著客廳裡到處厚積的灰塵,院子裡花木的自榮自枯,他好像看到了民國一任總理當年的榮耀,預感到今後的衰微。對照自己家庭的興衰,他仿佛隱隱約約觸到了歷史的秘密,心裡平添了幾份傷感。

  然而,最能吸引沈從文的,莫過於客廳樓上的書房。那裡還留有一隻大書箱,裡面有一套林紓翻譯的小說和十來本白棉紙印譜。1921年整整一個夏天,沈從文就坐在那個大院花架邊的臺階上,陸陸續續讀完了狄更斯的《賊史》、《冰雪姻緣》、《滑稽外史》、《塊肉餘生述》等作品。從那印譜上,認識了許多漢印古璽款識。

  夏天長日,院子裡一片清寂。狄更斯的小說正將他帶到另一片土地上為同一日頭照及的世界。他發現書中所述世事的艱難和那些墜入困境的世家子弟所作的種種掙扎,與自己的經歷遭遇有許多相似之處。隨著書中人物命運的演變,耳邊仿佛響起一曲哀婉傷感的樂音,與沈從文心中的情感和鳴。他感到自己與作品中人物命運的相通。看到書中人物多有一個好的歸宿,他不由在心中自問:我的將來又會如何?旋即他又在心裡自答:能不能得到一個好的安排,就全看你自己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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