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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煥乎,其有文章」?(1)


  還是駐防懷化的時候。有一天,沈嶽煥得到上面通知,要他從副兵連搬到秘書處去住。——他已被提升為上士司書,以後將在秘書處作事了。司令部設在楊家祠堂後殿樓上。他來到司令部,軍法長、秘書長、副官長正陪著司令官,圍坐在一張桌子上搓麻將。見沈嶽煥正怯怯地從門口擠進來,秘書長說:

  「哈,我們的𨈓師爺來了。」

  坐在司令官下手的軍法長,名叫肖選青,一個又高又大的胖子,坐著似乎還比沈岳煥高出一截。沈嶽煥早就認得他。每次,押送到司令部來的人犯連夜過堂,戴著墨鏡,高坐上面主持審訊的就是他。他那巍然峨然的樣子,每每使沈嶽煥生出畏懼。據說他很有學問,可是臨到殺人時,他卻總是馬馬虎虎宣佈一下犯人的罪狀,在預先就準備好的斬條上,用朱紅揮上一筆。沒等犯人押出大門,便擱下手中的筆,一手撩起身上長衫的衣角,一手拿起泛光的白銅水煙袋,急匆匆跑出後門,穿過菜園,抄捷徑搶先佔據離殺人的橋頭較近的一個土墩,去欣賞殺人時那「有趣」的一幕。看完殺人,回到司令部,又照例要和別人談論一通犯人被砍頭時的種種表現。末了,便是用劊子手在集上肉案上割來的豬肉下酒,喝得醉倒在飯桌邊,害得副兵像狗一樣在主人旁邊守到半夜。

  可是此刻,軍法長卻沒有過堂時的那種威風神氣,臉上堆著笑,平和地問:

  「𨈓師爺,你叫什麼名字?」

  「沈嶽煥。」

  「哈,岳煥,嶽煥。『煥乎,其有文章!』」他搖晃著腦袋,拖著私塾先生讀古文時的那種腔調,「我看,你就叫從文吧。」從此,沈嶽煥就變成了沈從文。

  「煥乎,其有文章!」語出《論語·泰伯》,為頌揚堯治天下的功德之辭。意思是堯以無為天道治天下,天道無以名,只有功業文章,巍然煥然而已。這裡的「文章」,是指經天緯地的事功。可是在當時,沈從文不僅談不上有什麼事功,而且腹中空空,就連狹義的小文章也還沒有入門。

  沈從文調到秘書處後,除了伏案抄寫公文、習字,興沖沖跟著別人去看殺人外,還有的是空餘時間。但是,他不曾想到過讀書,而且也幾乎無書可讀。身邊那些「長」字號人物,似乎每人都有點學問,有的曾作過一兩任縣知事,有的去日本留過學,可是一來司令官不識字,二來這裡也不是談學問的地方,於是有了一種默契,大家照例閉口不提讀書一類的事,成天只是陪司令官打牌、談天、喝酒、抽鴉片。每當桌上麻將相撞,「劈拍」聲響起,或是全軍上下幾十條煙槍吞雲吐霧時節,沈從文總是默默走開,看也不看。——打牌身上無錢,抽鴉片心裡不願。因為他親見過幾位年長親戚,抽鴉片抽得不成人形,到後來精力衰竭而死。

  於是,他只得另尋相宜的去處,打發一個接一個的漫漫長日。好在他從小便貪玩,又會玩,在每一件自然景物和人事上皆能生出濃厚的趣味。若逢春秋季節,他便邀上幾個副兵,上山采藥、摘花,尋摘各種山果。到了夏天,便常常獨自跑到離住處不遠的一個風洞裡,享受涼風拂身時的那份快意。那風洞由石灰岩天然生成,風大約是因風洞與另一處山洞相通而起。可是,據當地人傳說,卻是洞神所為,若是吹了這風,便會作寒發熱。鎮上那些夭折的少男童女,就是被這洞神攝去的。遇到颳風下雨日子,外面不能去,他便呆在營房裡,用筆在紙上描摹楊家祠堂建築上的木雕畫。「三英戰呂布」、「豬八戒招親」、「長阪坡」、「二十八宿鬧昆陽」,種種人物故事,被修建祠堂的那些無名匠人,雕刻得神氣活現,栩栩如生。有一回,沈從文描摹了一幅「趙子龍單騎救主」,貼在住處牆壁上,看得那些小副兵哄然叫好,要沈從文給他們每人都畫上一張。

  最讓沈從文得意的,是邀上幾個士兵,上山砍條竹作簫。截取一段青竹,鑽四個圓眼,在一端安一個扁竹膜哨子,便可仿新婚嫁女嗩呐聲,吹胡笳曲中《娘送女》、《山坡羊》各種曲調。然後,四五個人口中各含了一支短簫,並排從懷化鎮那條獨街上走過,嗚嗚喇喇一路吹進營門,招惹了許多人跑出來看熱鬧。一些軍官不知出了什麼新鮮趣事,急忙從司令部樓上窗口伸出頭來。那軍法長也在其中,等著明白是怎麼回事時,便一面搖著那顆碩大腦袋,一面不存惡意地罵道:「這些雜種,硬是玩出精怪來了。」

  熔鐵廠和修械處也是沈從文常去的地方。熔鐵廠位於懷化鎮背街處,沈從文發現它時,真好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從此,他成了那裡的常客,觀看這小地方古老的冶鐵流程,如何先將褐色鐵礦石與木炭像夾心餅乾式的分別層疊在高高泥爐裡,從下面點火。燒至七八天后,等礦石燒酥,再將其放入可以傾側的泥爐,加炭點火,用風箱向爐膛鼓風。鐵汁熔化後,敲去泥爐下部側面泥塞,扒去礦渣,將爐身傾斜,讓鐵汁瀉到砂地上。鐵汁冷卻後便成了生鐵塊。每次來這裡,沈從文總要搶著幫人拉風箱。一邊聽風箱拉動時呼呼吼聲,一邊看爐口噴吐出的碧色火焰,他的心也輕輕地歡愉地跳著。

  從熔鐵廠回去,路過修械處,便見那個主任,黑著一臉麻子,高坐在一堆鐵條上,一面唱歌,一面調度指揮手下幾個小工人。時間一長,沈從文也成了他們的熟人。入冬後,每當工作告一段落,師徒幾人便常常圍著一大缽狗肉喝酒,凡沈從文到場時,也總忘不了邀他入夥。有一次,大家一面吃喝,一面談論狗肉如何補人,吃了身上如何發燒,縱是落雪絞淩天氣,也不覺冷。那主任正喝得滿臉麻子通紅,便斥責幾個徒弟:

  「沒出息的東西,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麼冷?」隨後又大喝一聲:

  「有種的跟老子下河泅水去!」

  幾個徒弟要作男子漢大丈夫,沈從文也不願在人前丟臉,便一齊扒光衣服,同了麻子主任,從後門下到小河裡,相互嘻嘻哈哈亂澆一陣水,再光著上身跑回來。儘管每個人冷得上下牙齒作對兒格格廝打,皮膚也密織起雞皮疙瘩,卻不缺少強刺激下生命能量獲得發洩後的那份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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