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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旋轉於死亡的鐵磨下(2)


  果然,一到榆樹灣,隊伍安排好住地,各鄉團總就捆著送來了43個老實鄉下人。於是,將人犯連夜過堂、打板子、畫押、取手模,第二天一早就殺了27人,接著又殺了五個。以後便是成天捉人。被捉人犯,如果願意出錢交納捐款,便取保釋放;無力交納捐款,或仇家鄉紳已暗中出錢運動必須殺頭的,就隨便列上一款罪案拉出去砍頭。既然「剿匪」就必須殺人,殺人又正可以弄錢,於是,一邊鼓勵鄉紳團總抓對頭仇人,一邊再抓團總「吊肥羊」。又花錢雇本地人當偵探。每五天逢集趕場時,這偵探便在市集上人群裡擠,指定誰是土匪派來的探子,就立即捉住,略加審訊後拖到趕集人來往較多的橋頭,即刻砍頭處死。在榆樹灣駐紮期間,沈嶽煥所屬這支軍隊,先後殺了近2000人。1912年左右,一個姓黃的辰沅道尹,在這裡殺過2000人,1916年,黔軍司令王曉珊,在這裡又殺了3000左右,為當地人留下了一筆結算不清的血帳。

  四個月後,第一支隊移防距榆樹灣不遠的懷化鎮。先是懷化駐有黔軍一個守備隊,為爭防地,雙方前哨已經多次奉命相互開槍攻擊,都企圖用武力迫使對方讓出防地。每次衝突結果,雙方互有死傷。打了停,停了又打,兩方頭腦拿士兵的人命打賭。最後,守備隊方面被迫撤出懷化。

  一聽說移防,各處營房附近便一片混亂。傳事兵滿頭大汗在街上跑,副兵抱著許多長官要用的香煙跑,急著向鄉紳辭行的師爺也跑;司務長從各雜貨鋪裡急進急出,後面跟著一串杠各樣雜物的火夥,銀錢鋪擠滿兌現的士兵;一些小副兵站在街上嚼板栗花生,見到軍官也懶得舉手敬禮;營房前擠著向士兵討女兒風流債、討面賬、點心賬、酒賬的人,到處響著各營連集合的號音,馬嘶人喊,毫無頭緒可尋。沈嶽煥也像沒頭蒼蠅似的,這裡撞,那裡鑽,各處去湊熱鬧。

  隊伍終於開進了懷化鎮。各家屋簷上已掛起大大小小的歡迎旗,路邊看熱鬧的小孩大睜著眼睛,錘子裡的生意人停下手裡的活計,估量這新來的軍隊。這些因為沒放槍就佔領而感到無味的士兵,這時正用眼睛搜尋住家門戶裡的女人。沈嶽煥正隨隊走著,前後忽然起了低聲:「喲——,嘖嘖!」

  「老弟,對呀!」

  「哥,回過頭去,這邊又是!」

  「辮子貨!」

  「招架不來,我要昏了!」

  「以前好他娘的守備隊!」

  「看,看!」一個士兵用手觸了一下沈嶽煥。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一個個小的白皙面龐縮到鋪台下去了。這一瞥而得的印象,使沈嶽煥對這些士兵起了莫名其妙的同情。

  懷化是一個只有百十戶人家的小鎮,沈嶽煥隨隊住進本地的楊家祠堂,這一住便是一年零四個月。軍隊在這裡無其他事可做,成天仍是「剿匪」殺人。在這一年多時間裡,他們又殺了200多人。每次人犯抓來後,照例是先過堂,軍法長坐當中,戴一副墨鏡,一臉殺氣。旁邊坐一錄事,低頭錄供。軍法長先看團上稟帖,問過犯人年齡姓名,便突然生氣,喝一聲「不招就打!」於是在喊聲中,那人被按倒在地,打了一百。然後再審。

  「他們說你是土匪,不招我打死你!」

  「冤枉,你們害我。」

  「為什麼他們不害我?」

  「大老爺明鑒,真是冤枉。」

  「冤枉冤枉,我看你就是個賊相,不招就再給我打!」「救命,大人!我實在是好人,團上害我!」

  於是按倒再打。為逼出口供,他們用木棒打犯人腳上的螺絲骨,幾下就敲出骨髓來。又用香火熏鼻子,燒胸脯,用鐵棍上「地繃」,「啵」的一聲將犯人的腳扳斷。犯人受刑不過,便胡亂招出口供,任錄事記在公文紙上。這時沈岳煥已是司書,每次過堂時,他都站在旁邊,等候錄事將記錄交給自己整理,然後再交軍法長存案。

  過堂多在晚上,第二天便是殺人。一到殺人時,那些據說很有學問的副官、書記官、軍法長,全都急匆匆跟著士兵跑去觀看。劊子手一刀將人頭砍下後,便拿刀大踏步走到集上各屠桌邊,照規矩割肉,一次就可以得六七十斤肉。看熱鬧的軍官、士兵回來後,照例是議論殺人:那漢子下跪姿勢不對,做匪沒有經驗。若有經驗,應該單腿下跪,有重傷便盤膝坐下。——頭落後才能仰天倒下,死後方能投生。連這點都不懂,單喊一聲「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算不得完全角色……跪下地後必須伸長頭頸梗劊子手一刀才砍得利索……那劊子手好刀法,一刀一個,真有本領!也虧那死的將頸梗伸長,不是一個縮頭烏龜……

  等到下一個人犯被處決,有了新的話題,他們便不再談論先前的那個。每當聽到他們的議論,沈嶽煥心裡就起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們殺了人,即刻就忘記了,被殺的家中大概不久也會忘記家裡有人被殺的事。大家就這樣活下來。雖然劊子手回營磨刀時,夜裡總要買一百紙錢,為死者焚燒,也只是一種「規矩」。他聯想起白天在街頭見到的情景:幾個士兵正從鄉下歸來,中間夾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挑著兩顆人頭。不用問,這人頭照例必是這孩子父親或叔伯的無疑。後面又是士兵,押著捆著的人犯,或挑著一擔衣箱,牽一頭耕牛……想到這裡,沈嶽煥心裡有點難過。可為什麼難過,他卻無法想得明白。

  突然,在沈嶽煥住處旁邊建起關人犯的木柵欄,凡關這裡的人犯,就交沈嶽煥幾個人看守。這些被關的人多是「肥豬」要逼著這些有錢人交出錢來。交出了指定的數目,被關的人就可以大搖大擺走路。這是軍隊不可少的一項出息。於是大富戶抓了又抓小富戶,直到無可再抓。也有為仇家陷害的。一天,這柵欄裡關進一個年輕人。這個長得極英俊,為人又和氣。被關押期間,他將家裡帶給他的板栗、紅薯分送給沈嶽煥等人吃,又會吹簫,能吹「娘送女」和其它各種各樣曲子。當守兵弄來一隻簫給他吹時,沈嶽煥癡癡地聽了半天。於是看守者與他有了一種親近。他在家排行第二,大家便喊他作「二哥」,又從他口裡得知了他被抓的緣由。他是被仇家陷害的。早先,他的祖母曾許配給仇家,後來毀了約,兩家為這事打了一趟堡子,各自死了許多子侄。仇家遵祖上遺訓,要拿他報仇。既然有了交情,又事出冤枉,大家便替他到上司處說情。結果同意出100塊「樂捐」放人,並答應讓他回家稍作準備,就來隊伍上當兵。誰知出去後第四天,就傳來了壞消息:「二哥」回家後第三天晚上,來了幾個臉上抹鍋灰的人,將他從家裡拖走。第二天在坳上就發現了他的屍體,手腳和頭被砍下,掛在一株桐子樹上,顯然是仇家所為。這事很使沈嶽煥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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